館長打着哈欠走過來。
“天使……靈感源于你愛人?”
“是裡爾克的詩,”
向含微望着畫幅正中天使那俯視的無機質的眼睛。
“我會由于祂更強健的存在而喪亡,因為美無非是我們恰巧能夠忍受的恐怖之開端……”
“每一個天使都是可怕的。”
館長接上。
“别在這熬着了,這麼好的天氣,跟愛人散步去。”
向含微不回答。
昨晚有海昀,應該沒事。
他獨自在長椅上坐了很久,靜靜思考。
偷偷去看精神科,感覺和出軌似的上不得台面,他真的不知道怎麼解釋。
開車回去的路上,他想到要道歉。
道個歉讓一切就這麼過去——
他從車上下來,望向别墅。
應該是聽到車聲了,式涼走到閣樓窗前,一個人好好的。
窗子打開了。
向含微察覺到一絲不對。
越靠近房子越有種被掐住心髒的窒息。
猛烈的危機感讓他不顧一切地狂奔起來。
在樓梯摔了一下,他爬起沖上閣樓。
式涼正倒向窗外,不理他的叫喊。
他大腦轟地炸開了。
能夠思考的時候,他已抱着式涼的胳膊倒在地上,喘得氣管和肺葉生疼。
過後向含微發現他的膝蓋摔錯位了。
鞋跑掉了一隻,腳底紮着玻璃;被手表打破的花瓶碎片。
但當時他毫無感覺,隻反複檢查眼前險些失去的人有無受傷。
華芝特地從台港飛過來。
探明是式涼父母弟弟的鬼魂作祟。
“他早年多造殺孽,還有點招煞體質,年紀大了生病、心情低落,邪祟就容易趁虛而入。”
她做法滅了它們,難保還有别的。
“你多陪他,讓他沾染你的氣息就好了。”
向含微記得她說過他是辟邪體質。
“沒問題。”
那天起他就在式涼左右寸步不離。
“嗯,伴侶很影響生命線的。”
才一屋之隔就緊張回了好幾次頭,她看着這樣的向含微,歎了口氣。
“他撞鬼,你倒瘸了兩條腿,多保重吧。”
系統忽然覺得,華芝好像對向含微也不是沒那個意思。
她或許知道和她在一起的向含微未來會自殺,于是選擇了一條對三人都好的路。
向含微拄着拐,華芝不用他送。
他回到式涼身邊。
“事情解決了。”
式涼摸了下他膝頭,又收回手翻書。
“其實那天我就想和你道歉。”
他合上盲文書,順着聲音,目光準确地落在他臉上。
“我也想要你答應我,如果不是理由充分的自我防衛,不再殺人。”
“好。”
他可能也差不多是這麼做的。
“其實除了生死,根本沒有那麼多值得在意的。最糟糕的是我,當初在一起不覺得是個問題,如今卻——”
“不不,問題在我,親愛的。”
他和海昀的父女之夜常聽外國播客和譯制片,估計這聲“親愛的”是學的那些,向含微聽到還是心跳了一下。
“你太容易自我懷疑,包攬不屬于你的責任,不過那都是因為你心地善良,謝謝你包容我。”
向含微緊緊咬着下唇,眼淚溢出眼眶。
“哭什麼?”式涼聽到他蚊子似的泣音,捧起他的臉,“哭得再好看我也看不見啊。”
向含微笑了一下,淚流得更急。
類似剛才的對話發生很多次了,他從沒哭成這樣過。
“我,我一再自貶,表現出不配得感,反複确認你對此的反應。”
而這些年式涼一次,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真誠地給他肯定和稱贊。
“我讓我積蓄已久潰爛流膿的傷痛全都流向了你,無意甚至有意地冷暴力你,我對你太不公平了……對不起,真的好對不起……我才要謝謝你包容我。”
“沒關系,沒關系的。我想我殺孽太深,你是上天給我的報應。”
向含微靜止了。
“原來我們沒熟到這麼開玩笑的份上?”
向含微深深吸氣,一掌拍在式涼身上。
“哈,怪有勁的。”
式涼将他攬進懷裡,收緊手臂。
這個溫暖深重的擁抱讓向含微想起撞見他毒瘾發作,帶他回家那晚。
正如名字一般,向含微是個微不足道、渺小軟弱的人。
式涼深知這一點,卻願意承受他以愛為名的欺負和折磨,成為他這個弱者腳下的弱者,也成為他的港灣;
托舉起他滑向萎落的靈魂,讓他不再沉溺于悲情和惶恐。
此時此刻他感到的隐痛,或許是傷口在被舔舐,童年被打落的尖牙在重新萌生。
“含微——”
“嗯?”
式涼大部分時間都在充當拯救者、引導者,作為強者被仰慕。
他以為向含微也一樣。然而不是。
付出感情又不強求他的愛,陪在他身邊照顧他,拼命挽救他……
他不是純粹的惡棍,更不是仁愛的聖人亦或無所畏懼的絕對勇者;
他記得自己作過的惡,清楚時間對自己的磨損。
他的平靜裡有多少是麻木,淡漠裡有多少是殘忍。
他潛意識厭惡并恐懼着軟弱,有時也覺得向含微不願任何傷害發生的無條件的善良刺眼。
向含微容他的軟弱和恐懼栖息,寬宥他的罪。
這個人自有一股讓他無能為力的頑固的力量。
當他終于覺悟自省,那股力量被發掘,式涼看到了奇迹的意義,還有生活的熱情所在。
“我愛你。”
向含微怔住。
這是第一次聽式涼說。
“我也……”
眼淚止不住,喉嚨既酸又堵,向含微把潮濕的臉埋進他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