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煙酒纾解不了,他不過借助它們和鋼琴轉移注意。
他知道煙酒藥物和拒絕疏導是出于某種自毀心理的自殘。
也知道自己在通過對人施暴一遍遍确認自我。
他還知道他對那些跟自己上戰場的向導做的事多麼可怕。
可是那又如何?
疼痛而已,受傷而已。
人各有命——
他甚至知道自己在自我合理化完全錯誤的行為。
這種種都跟酒瘾一樣有害而難戒。
當元峮提出要給他簽下式涼時,他預感到自己會對一個長期相處的向導動恻隐之心。
所以他讓式涼不要簽。
簽了就隻能盡快讓他消失。
結果失敗了。
元煥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說以被傷害為恥是錯誤的。
他說原諒時溫柔、輕松又真誠,不帶傲慢俯視,也沒有自欺欺人的精神勝利。
元煥要挫敗他,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虛僞,卻被他的鮮血映出了自己的醜陋。
在低級無聊又下作的生活方式中沉溺良久,他已然成了一具空殼,用創造和施加痛苦來假裝活着。
一夕之間,做慣的事和要做的事重新變得不可忍受了。
這種生活有式涼在,元煥就可以接受,他卻不這麼想。
逼迫他留下隻會加劇他對自己的厭惡。
承認錯誤,放走他,說不定他會返回自己身邊。
元煥摁滅了煙,把杯瓶中剩餘的酒倒進水槽。
回陽台,撥通了闵秀善的号碼。
“你被解雇了。”
電話那頭是久久的無聲。
“從今往後我不想再看到你,最後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依舊是寂靜。
如果不是手機顯示通話中,元煥都要以為斷線了。
又過了十幾秒,他聽到了闵秀善平穩的呼吸聲。
“我忮忌你能得到他唯一的全部的愛。”
“你以為換作你就會有所不同嗎?”
“無所謂。”
“……受虐狂。”
在闵秀善看來,被他毆打,是贖助纣為虐的罪,也是他們共同紀念元熠的一種方式。
“那年你五歲,在姥姥家過暑假,我十二,想要父親給我紮當時在男孩中很流行的那種頭發,被罵了。
“我問獨自把我拉扯大的父親,為什麼你沒權沒勢沒錢沒時間沒愛,也沒和母親把我生得有才能?他削着土豆皮說,那你别活了。我就準備去死,在人工湖邊猶豫,被他撞見。我沒什麼都沒說,他就看出了我要尋死。
“這個隻比我大一歲的天上地下的寵兒,給我展示了他身上的淤青,還給我看了頂級才能的哨兵的日程,六小時文化課,五小時高強度訓練,父親兩天給他做一次初步疏導,半個月做一次二級疏導。”
這些元煥不清楚,元熠不讓他知道。
“至少我父親從不對我動手,也不會和我粘膜接觸。我被安慰到了,感謝他,反而惹他不爽了。他把我踹進了湖裡。”
元煥一笑。
是姐姐會幹的事。
闵秀善死水般的聲音也稍微有了波動。
“他蹲在湖邊告訴我遊泳的訣竅。我學不會,他跳進水撈起了我。”
然而他聲音裡的那絲笑意很快不見了。
“他不缺愛,先生夫人不能更愛他,雖然是以一種暴力的方式。全世界也都愛被他們塑造出的他,隻有我最先發現真正的他,愛上那個他……”
可是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多看闵秀善一眼。
有時候愛和世界一樣,不以個人主觀意願轉移,無法确切得悉它的起源和發展,不受控制,喜樂與傷痛并存。
“在你六歲那年測出B級不久,夫人就想引導你升級。”
元煥一怔,把手機換了隻手:“你說真的?”
“年紀小大腦正在發育,成功率高,緻殘率也高,嚴重還會腦死亡。他承諾會聽話,給家族掙來雙倍的榮耀,夫人才作罷。”
元煥抓住胸口的衣服,扶着欄杆坐下,把手機放在地上,大口呼吸。
“他最大的錯誤就是這次犧牲。”他什麼都明白了。
其實元熠也忮忌弟弟。
肩上沒有擔子,頭頂有人庇護。
哪怕庇護他的人就是自己。
元熠最初隻是想讓弟弟長久陪在自己身邊,讓弟弟像自己忮忌他一樣忮忌自己。
而在弟弟的忮忌中,元熠才最能感到母父的愛。
被弟弟羨慕崇拜時,元熠才能不把自己的天才看作詛咒。
他乖巧柔軟、純潔善良的弟弟。
但當弟弟不再忮忌他,轉而平視他,他一瞬間看到了弟弟離開自己的未來。
母父不需要他,他也能不要母父。
他根本不清楚也不理解姐姐在遭受什麼。
不久的将來,他會離開元家,步入外面光明燦爛的廣闊天地,擁有衆多朋友和自己的生活;
可能還會與另一個女人,也可能是男人,結伴周遊世界,僅僅偶爾給姐姐寄來明信片。
為什麼?
憑什麼?
那一刻元熠仿佛握着一張明信片般大小的無間地獄的邀請函。
夾雜着怨與愛,痛與悔,快意與絕望,他擡起了手——
那是個無比奇妙的既糊塗又清醒的時刻,沖動讓他扇下第一巴掌。
當人倒地後,理智讓他再度下腳。
因為元熠意識到,讓弟弟像自己依賴他一樣依賴自己,像自己愛他一樣愛自己,滿眼隻有自己,僅僅對他好是做不到的。
做就做到極緻,元熠就是這樣的人。
“中秋晚會前夜,元峮無意間發現了你在網絡上的小号,當做笑話分享給他。”
闵秀善說到這,呼吸變深了。
“沒過多久他就出事了。”
元煥所幻想的不止是他想要的生活,也是元熠最初想給元煥的生活。
可是太晚了,一切都被他毀了。
但他絕不可能放他走,除非他們兩個有一個死了。
“他把自己的死送給你,做你的十七歲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