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意然還不明白,他慣常的撒嬌耍賴的那一套,放到這個情景是徹頭徹尾的災難。
式涼推開他,走出去。
辛意然抓起門口的大衣,把自己的手機塞進去,要給他披上。
一天沒吃飯,辛意然落在後面,差點跟不上。
路燈影影幢幢,平整的水泥路總有莫名的陰影,好似充滿陷阱。
“你再跟過來,”
他突然站住,側過身來。
“我會掰斷你的脖子踩碎你的腦袋。”
式涼不是在生氣威脅,這是最令辛意然恐怖的。
可是他發現他臉上有稀薄的水光,盡管轉瞬被風吹幹。
“他不是真心的,即使是真心,也是一時的真心,是痛苦所緻的極端。”辛意然對自己說,抱着大衣沒有退卻。
“我不是你以為的這個人。”
“你不是翁陽是誰?”
他忽而一笑,說不清是自嘲還是什麼。
辛意然試探地走過去,給他披上大衣,即将碰到他通紅的眼眶時,他躲開了。
“别再跟着我。”
“你會回來吧?”
辛意然心裡問自己,你是沒自尊嗎?讓人這麼嫌棄這麼推開都要粘上去。
“我在這等你……”
他的身影一消失在轉角,辛意然就忍不住追了過去。
人不見了。
冰冷得沒有絲毫餘溫的大衣堆在地上。
系統突然悟到了命運的狡猾之處。
如果是環境惡劣文化未知語言陌生的世界,他就會全副心神忙于求生,學習語言,研究文化。
但給他一個寬松和平的世界,充分的空閑……
“宿主,忘卻禮包——”
“滾。”
這個世界它不再跟來,出奇安靜。
它給他放的521報廢前的音頻聽起來像被裁剪過,不完整。
式涼本想等它想說的時候再說。
事到如今,它隐瞞了什麼都無所謂了。
“滾出我的腦子。”
“我,我可以休眠,空間也跟着關掉。這段時間我将一無所知,空間記錄設置自動删除。”
既然他需要。
“想見我的時候,叫我一聲,我的編号是Y37。”
沿着馬路向前走,夜越來越深,呼氣越來越白,行人越來越少。
當看到市中心廣場上的雕像時,他停下了。
寒風凜冽,身體停止運動,牙齒就不受控制地打戰,可他感覺不到冷熱。
他仰望着那尊巍峨的黃銅雕像。
它也垂下頭來,目光冰冷地俯視他。
“我讓你感到熟悉嗎?
“在看到這張臉之前你已經想象不出我的模樣,看到之後你想起來了,但我又跟你記憶裡的不太一樣,你不知如何糾正。
“我們的生命太短暫,太容易被忘掉了。我說的不是遺忘、消失,不然你不會一眼就認出了這張臉,我說的是是褪色、失真。你我都知道,我不是他,他是什麼樣的人,你的記憶和曆史課本一樣模糊。”
“是啊……我好像……開始遺忘了。”
“你不想忘記的,為什麼?時間太漫長,積累了太多痛苦,也許還有其他神秘的原因——可憐啊!你對時間失敗了。盡管這裡沒有一場戰鬥,沒人要求你以死投降。你卻要力竭而亡了。”
“或許是受這具身體的影響,這種現象并不正常,它涉及腦神經問題,某種器質性病變,或許換副身體就好了……”
“借口。謊言。這種時刻遲早會到來,你心知肚明。”
但是,為什麼是現在?
幾百上千年過去了,在一個無甚所謂的世界,一位知交寥寥的母親去世後,悲從中來,哀難自抑,莫名的厭煩和仇恨通過所有噪音刺向他。
單純的痛苦和絕望是無用的……可有用無用又是相對誰和什麼事而言?
在一團亂麻中抽絲剝繭地找出所有讓自己如此的成因,這種思維活動根本都不必開展。
何必去想?
所有的一切都能在死亡中解決。
死念持續不斷地出現,侵占他的所有思考。
他記憶中那些愛他的和他愛的人,最好帶着他們一起死去,全部毀滅。
應該想辦法改變,然而一股更強橫的力量要他放任。
有情緒證明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克服了,沒有了,他要怎麼感覺自己在活着?
對這種痛苦欲罷不能并不明智。
但所謂的“不明智”也是就繼續活着而言。
死了不就完了?
“死”一時成了比毒品還誘惑的想法,而且他找不到任何把自己栓在岸上的東西。
到底哪裡出了錯?
不,糾錯追責是偷懶的思維捷徑,此事和對錯無關。
他投入社會運作,與人交往、工作,體悟生命的同時也在回避生命,回避擺在前方的那兩個早已被提出過無數次的選擇。
繼續與結束。
不存在雙方砝碼增減,他在其中搖擺。
天平兩頭沒有砝碼,都是空無。
也不存在一個所謂的天平。
當然,意義可以随便找出一千一萬,問題是他拿什麼去相信?
要麼充滿意義,要麼全無意義……他都要不認識意義這個詞了。
死這個詞和這個詞背後的東西太熟悉、親切而容易了,因此很難。
繼續活,未來無限寬,無限長,跟沒有未來一樣,跟過去一樣。
不死,活着,為了什麼?
他拔腿繞開雕像。
“你往何處去,式涼?”
對……他想起來了,不是翁陽,不是宿主,是式涼。
這個能兜頭把他裝起來的詞語,喉嚨振動發出的音節,在口中心中愈發生澀。
它不該向那個已不被相信、認領的名字發問。
……
辛意然忍着發燒,找了他兩天。
實在撐不住了,他隻好回到那間屋子,就近請社區診所的大夫吊水。
聽到樓道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原來記住一個人的腳步聲這麼容易——辛意然一把薅了針。
開門,是他。
抱住他僵冷的身體,像在抱一具活屍。
辛意然不問他為什麼離開,為什麼回來,怕深究下去,自己也被壓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