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肯定不是為了不傷害他而離開,身無長物地人間蒸發是純粹的自我放逐,跟他沒有關系。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感到被抛棄了?
像小時候父母離家,地點歸期未知。
他再次被置于這種境地。
為了擺脫自責,他開始恨他,忍着疼把他留下的東西掃進垃圾袋。堆在那,能下床就扔,往後權當他死外面了。
倒了血黴。
大搖大擺地橫行二十年,突然被人攜兇器剜了個傷筋動骨的大口子。
還是自己不依不饒地犯賤,上趕着把胸膛湊過去給人挖。
雖然他在刺自己之前傷得更重,也控制了力道……這是愛還是病?
為什麼由那個人引起?
這可怕的東西是從他身體的哪裡生發出來的?
這樣簡直像是被操控頭腦心智的邪祟下了什麼降頭。
即使他不是邪祟,也是個怪物。
愛拯救不了他,至少自己的愛不行,反過來他毀了自己。
如果從來沒認識過他,自己該有多麼風流快活……辛意然冷不丁想到自己在之前的戀情中扮演的就是他的角色。
沒有他,用愛也拯救不了的怪物就是我。
他到底是毀了我,還是救了我?
在這個世上,不做怪物,就隻能做祭品嗎?
十來天後,辛意然能下床出門了。
糾結再三,他把那堆垃圾扔進了翁母的空屋,房門鑰匙丢出路過的橋。
他要接續上被打亂斷檔的生活,決心往後要過得光輝燦爛。
全副身心投身工作,成績斐然。
去另一個城市工作置業,獨自生活。
他以為自己平複好了,可有一天他開車等信号燈,斑馬線對面的車主輪廓像那個人,他哆嗦起來,險些一腳油門撞過去。
它開走了。後面的車鳴笛聲刺得他頭痛。
經過這次莫名其妙的沖擊,他有時會毫無預兆地哭起來,突然得讓他自己都猝不及防。
幾個月後這種找不到來源的突襲才得到控制。
終于是被時間平複了。
工作之餘,每次假期他都到清靜無人的地方旅遊。
其餘時候他都在作息規律、安穩平靜地生活。
南橖來找他多次,都被他若無其事地打發了回去。
“多餘擔心,我不是那麼看不開的人,早都忘記了。”
那是一個眼睛為主題的攝影比賽。
他在網上刷到不知第幾名的照片。
背景是沙漠邊陲小鎮,穿着深紅并土黃的僧侶服飾,圍着灰黑的頭巾,隻露出眉眼。
第一眼他就心跳加速,說不清恐懼還是狂喜。
那雙黑眼睛投射出來自另一個維度的目光,無疑是那個人。
時隔數年再看到,他才懂得,如果孤獨是病,陌生攝影師快門按下時,和自己在一起時,認識自己之前,每時每刻,他都是病的。
“還是那副如喪考批的衰樣兒……”辛意然想盡情地幸災樂禍一番,眼睛卻在扯起嘴角前濕了。
沒有忘記,沒有過去。
還是恨他,依然愛他,這成了一種痼疾。
不承認也是徒然。
他聯系上攝影師,克服重重阻力向領導請假、申請護照,找去那待了十幾天。
沙漠地帶的天空罕有雲。夜晚的星星密集、閃亮、龐大,仿佛能鑽進眼睛裡,解答你的所有疑問。
他祈求它們幫他找回一個人。
它們閃爍其詞。
回國後,父母來看他了。
他剛當上院士就跟上面對着幹跑出國門,安生了這麼多年,突然是怎麼了?
他們雖好奇,見面卻沒提這茬,隻委婉地說他性情沉穩了,具備成家的條件了。
“我在等一個人。”
“有相當的對象了,誰啊?家在本市嗎?”
“翁陽。”
“他是……我說意然,你認真一點,别再開大學時那個不成體統的玩笑了。”
“我是這樣的人麼,”辛意然喃喃,“開玩笑把自己玩進去,說真話像開玩笑。”
“你都不顧及你的名聲嗎?”
“為什麼要在乎别人怎麼看?如果我能不在乎,我就不會想用女人來确認我的男性身份,确立我的男性尊嚴;如果我能不在乎,我就不會覺得被‘操’是種屈辱。”
“你在說什麼兒子……”
“被‘操’就是雌伏,就是雌性,就是低人一等的母狗,就是這個狗娘養的社會根植在所有人,尤其是男人心裡的。
“如果我能早點不信這一套,如果我能克制自己的淫'蕩,我就不會用玩笑遮掩真心還試圖背叛。
“他推開我時我能更有資格抱住他,在他走後問心無愧地重新開始。”
辛意然的聲音并未流露強烈的感情,辛母卻也聽出這些話裡他罕有的認真和積蓄已久的傷痛,愈發和聲細語:“爸爸媽媽這些年忽視了你,你的想法我們都不了解,實在對不起。”
他能感到自己的臉沒有絲毫變化,依然平靜。
他想象自己像孩子一樣撲進媽媽懷裡哇哇大哭的畫面,感覺有趣,又膈應。
辛父說:“你長大了,有自己決斷,是好事。”
他喉頭被某種酸澀的東西阻滞了一下。
這些年他經常聽到人說他長大了成熟了。
以這種方式,這種成熟……
就是這樣吧,對成熟幻滅的時候,才真的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