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涼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第二天下午公演。
式涼在二樓單獨的包廂看完了全劇。
“迷茫時,人的第一反應是回望故園,可我什麼都看不見。”
“在那邊是烈火焚身,在這邊是小火熬心,整個外焦裡軟,不堪入目。”
“如果我真是男人呢?一個男人,那會很奇怪。可我也不想成為女人,當女人也很奇怪。做人就是件奇怪的事。”
“我為什麼還能感覺到冷?”
“因為你人還是生的,死人被冰水澆了滿身才不冷。”
“明明生命也是冷的。”
“别太消極了。生命裡有那麼多熱鬧,那麼多溫暖。”
“這麼一中和,不至于冷,卻也還是涼的。”
“喧嘩下面是無盡沉默,騷動下面是滿目廢墟。”
這些在看劇本時就令他印象深刻的台詞被以一種滑稽的方式演繹出來,台下觀衆笑得合不攏嘴,式涼多少明白了赫什葉對喜劇的執念。
謝幕時赫什葉也沒站上舞台。
她給式涼發消息。
主創要在式涼下榻的酒店,也是他倆最初來到這裡入住的酒店辦慶功宴,等她露個面就去找他。
回去,式涼路過一間書店,買了本《在封鎖區》。
篇幅比他以為的短,才一百頁。
等待赫什葉的時間,他就看了大半。
原來假面舞會那夜,她因膚色和舉止“男性化”,還有存在感薄弱,身體上勉強躲過一劫,但精神遭受的沖擊依舊不容忽視。
她一來就把書從他手裡薅走。
“《在封鎖區》是我最重要,也最不滿意的一部作品。”她把書摔進沙發,一屁股坐上去,“我喜歡喜劇,隻想寫喜劇。”
式涼發覺她喝了酒,遞了個橘子給她。
“為什麼?”他想到同樣緻力于喜劇的樂糖。
“我夢想着,在無盡的悲苦冰涼中架起一團爐火,讓路過我作品的踽踽前行的人都能烤火取暖。”
赫什葉捧着橘子說。
“在命運固執地安排給我們的悲劇劇本中,笑是最佳的反擊武器。”
式涼心底的某一處久違地刺痛了一下。
意然臨終前對他的寄托,或許就是她所說的這個意思,一分不差。
“你還想再站上劇院舞台嗎?”
“不,不想。”
赫什葉害怕站在台上,聚光燈閃過,台下觀衆中出現德薩四世的面孔。
疑慮自己下了舞台,是否會步入奏着交響樂的黑夜。
“但願讓你不想登台的那個原因未受外力介入。恢複登台的初心的那天,曾經淩駕于你的強權、加諸于你的痛苦,才算真的煙消雲散了。”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可能有逃避的成分……”
醉意催得淚水上湧,她撇開眼。
“我已經認清,我不是你,沒有那麼全面的強大,也不是索菲,成不了一個決絕的鬥士。我隻是恰好被投入舞台中心,錯覺自己具備主角的資質,事實上我不具備,在報紙上跟同樣自我感覺良好的人打打嘴仗就夠了。萬衆矚目的舞台不屬于我,我想躲在後台,躲在文字後面,發發牢騷,逗人開懷……”
“最起碼,你知道你是誰,你還有理想。”
“其實我常常搖擺,心生懷疑。”
“但你相信着的時候就是相信的。那就很好了。”
追求的東西小而實際,瑣碎而美好,往往比宏大目标更動人……真的能說這目标不宏大嗎?
赫什葉倒在沙發另一頭,吃光了橘子,把涼涼的橘皮敷在眼睛上。
式涼捏住一角把書拽了出來。
赫什葉驚醒,沒搶過,便躺回沙發裝死了。
“扉頁上‘緻狂沙廢墟中的不滅聖殿’是什麼意思?”
“看完就知道了。”
最後一章,最後一句話:
擁抱他,救下他,一直以來扮演聖母的我,在那一刻仿佛真的成了聖母,但他不是受我哀憐的聖子,而是這狂沙廢墟中的不滅聖殿,容我安居,受我禮拜。
和意然在日記本上留的那句話一樣莫名其妙又讓人臉紅。
不過不得不說,這麼一對比,赫什葉文采比意然好太多。
“系統。”
式涼合上書。
“原主的重獲新生的殘念,達成了嗎?”
“達成了。”
“何時的事?”
“前年。”
“那是烏鴉的那次?”
“一泡屎淋出來的新生也是新生嘛。”
“……”
“話糙理不糙。”系統小聲辯白。
烏鴉來自黑米,黑米來自赫什葉。
放棄死念亦是新生。
哪怕短暫易逝,隻在漫長時間中的一輪季節中發揮作用,也終究是新生。
“看完了?”
赫什葉把手從眼睛上拿開一點。
“我向來沒什麼過于強烈的喜好,但從一開始,我就不喜歡你,準确地說,不喜歡你這種人。”
“因為矯情?”
“因為你們敏感,天真,舍己為人,堅信愛、踐行美卻軟弱。”
盡管愛過含微,但對這種人他總傾向于敬而遠之。有點類似信仰同一個神,但隸屬于不同教派,就像猶太教和天主教。
不過其實那種人也不多。有些人自以為是那樣,實則就隻是軟弱而已。
“或許我不喜歡你們這種人的本質,是因為總莫名其妙被你們牽着鼻子走吧。”
式涼拖過行李箱,把書放進去。
“再次謝謝你,帶我走到這裡,讓我看到這樣的作品。”
這次不摻雜一點虛假。
赫什葉平複了一下心情,走到式涼面前,抱了抱他。
“我得回家了,柯比在等我的答複她的告白。”
“去吧。答應她。”
她臉上洋溢着笑,用力點頭。
回想那支槍炸膛前的瞬間,她抱着他,能清楚地感到他的肌肉動勢。
即使槍順利擊出子彈,他也會在最後關頭帶她躲開的。
但我的确是赢了你。
因為你願意讓我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