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葵的莖在口中犯起些苦,赫連熵皺着眉把綠梗吐在手邊的精美布帕中,擡起頭,帶着諷刺意味地說:“弱國偷生之計,襄國落入他手,要不壯大要不覆滅。”
他冷嗤,在景玉甯面前把話說得不留一絲沉風銘的好印象:“此人不老實,心思算計得挂相。商人做大,非奸即盜,此話确實不假。”
論起沉風銘的長相,景玉甯沒看出什麼算計來,隻覺得這個男人俊俏貌美,氣度于禮之上亦有風流潇灑,堪數人間極品。
鳳袍上的珠子輕碰發出悅耳的清脆聲,這聲音讓景玉甯想起了景府的涼亭中懸挂的朱砂簾,風一吹過也會帶動起類似的聲響。
他曾在那亭中給沉風銘寫過許多封信,作過上百首詩。
傳言中,世人隻知沉風銘才華橫溢卻不見其所作青詞一首,而景玉甯卻是見過他無數詩歌文采與洪濤才情。
那些在他心中滿懷的情緒被書于文字,一件件書信向景玉甯訴說着感慨與哀歎。他們互交書信,成彼此心間唯一無需僞裝與保留之人。
景玉甯觸動至深,不知不覺間,逐漸懂了他也就愛上了這個人。
他原以為自己見到信友時該會淚流滿面傷感失聲,可許是自成婚以來所受到的折磨與痛楚太多,讓他在一次次痛苦與落淚中變得幹澀卻沉穩,不會如從前那般輕易就流出淚來。
半晌,他低下頭對赫連熵所言不置可否。
他把眼前的男人看作主與君,卻唯獨無法将他視為與自己兩廂伉俪的丈夫。
景玉甯不愛他,他打心底裡厭惡被赫連熵強行觸碰。
大婚夜帝後洞房中他與湘貴妃淫靡的喘息把他刺得太深,直從胸腔捅穿了心,那長刀上淬着毒,傷口成了潰爛的膿瘡,總也好不了了。
隻是……
看着赫連熵對他一步步刻意的親近與不顧他意願的強勢占有,景玉甯心中漸冷。
如今他與信友終得相見,雖是了卻了多年夙願,但心裡卻仍升起了不可為的期許。
沉風銘的身份與難處讓他感同身受,即便二人初次相見并未做過多言語,但隐在每句話音之下的情意卻是在默契中彼此明晰。
……
大監陪同沉風銘一并沿着政華殿為首的繁多宮宇走出皇宮,他笑眯眯地搭着客套話。
兩個人都是十足十的笑面虎,客氣起來枝葉末節都顧及得到,讓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臨到宮門,大監彎腰敬重行禮,沉風銘回過身也拱起手,相對回以一禮。
禮畢,轉回身,背對着大監往遠處的街緩緩邁步而去。
他神色自若,步伐輕快中風度翩翩,俊美的相貌令皇城無數人側目。
他是一人進到皇宮中再一個人出來,身邊未帶任何護衛與侍從。
多年風雨已練就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縱使是在别國的皇宮中見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以獻禮一字一句訴說心中深藏的情意,也能不動聲色地把亂跳的心往肚子裡咽。
景玉甯比之這些年來他腦海中所想象得更為明豔動人,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胸腔内便如海嘯翻湧,瘋狂起伏激蕩着。
他心裡唯一裝着的人那麼美,一個眼神就能讓他這顆早已被争鬥消磨殆盡的心如重生般浮動上懸。
隻是沉風銘不喜歡他今日穿的那身衣服,金線錦衣襯得他白皙的皮膚更為華貴,但那上面卻繡滿着大尚國皇後之圖樣,就像赫連熵故意附着在他身上的标記。
明明景玉甯本不該被他得到…
他的指節死死捏上扇骨,下闆膈在指尖和指肚被蓋在袖子裡。
面上帶着淡淡的笑,依舊是讓街上誰人見了都能說成是為雲淡風輕的謙謙公子。
還不到時候,沉風銘對自己說。
景玉甯所愛之人是他,他亦深愛着景玉甯。
這次領下使臣之職,親往大尚便是為他一人而來。
縱然他們被宰相攪了局,叫赫連熵落得了甜頭,但此人在大婚那日對景玉甯的所作所為莫說是良配,就連夫君都全然不配。
憶到夏靈所述景玉甯所遭受的種種,他心如刀絞。妒忌與惡意如吐着信子的毒蛇盤心而繞,于暗中窺視着斃命之機。
回到客棧,正值晌午人多之時。
一樓茶館的說書人正起勁地講着帝後韻事,衆人聽得無不津津樂道,茶香四溢瓜子皮嗑得滿地。
見他回來,侍從立即從角落處起身,擠過烏央人群,過了小會兒才踉跄地來到他面前,拱手輕聲喚道:“主子回來了。”
礙于此處為大尚國境内,侍從不好叫他太子以免引人注目。
沉風銘對他點了下頭,尋了把凳子就地坐下。
他靜靜地聽了半會兒說書人繪聲繪色的故事,從袖裡的布兜中掏出滿把金葉子,手掌朝下重重扣在桌上,金子砸落的聲響讓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看,那說書人也停了音,抻長脖子尋思這動靜。
沉風銘對他們笑了笑,金子一散在正午閃閃發着光,他翹起腿,手搭在桌上向下指了一圈散落成堆的黃金,朗聲道:“勞煩師傅把帝後從成婚到而今所有故事都講一遍吧,本公子要是愛聽,這些就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