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該您了。”
靜置的棋盤上落下清脆一子,景玉甯雙指伸入棋罐再夾起一顆白棋。
帝王注視着黑白相交的棋子,而後眸羽上擡凝起景玉甯,随之他執棋在局中“啪”地一聲放下。
黑子圓潤如玉,烏黑中黢而明亮,與純白相交多出一種水墨淡雅的美感來。
他輕掃面前擁有絕佳骨相的人,見人修長幹淨的白指比棋子更為通透,便欲抓到唇前親上一親。
許是他一時流露出的侵犯意頭太過明顯,景玉甯将手往回收了一些,背脊也從自然的微彎轉而坐直了。
赫連熵噙唇一笑,也從棋罐中拿出一子黑棋,在手心裡向上抛了幾下,“你緊張什麼,怕朕吃了你?”
他故意逗弄景玉甯,說完隔過棋桌與盤就拉住了他往回縮的手臂,摸上腕骨牢牢捏在手裡。
景玉甯被他的動作弄得一驚,面色頓時稍顯龃龉地看向赫連熵,薄唇抿了幾下,欲言又止。
二人手中的棋子随男人往下握住的手而彙聚到一起,黑與白相互一碰,聲音清亮。
赫連熵垂眸看着二人相握的手,說:“玉甯,你說這麼小的棋子是如何扭轉乾坤運籌帷幄呢。”
他語氣輕悠而話中湧上深意,掌中的微熱逐漸傳入冰涼的棋,進而也暖上另一雙纖細長的手。
景玉甯聽得懂這句話的意思,淺眸斂目時較勁的手悄然放松了些力道。
他們當下的棋盤遠比現實中的弈局要公平許多,因着有些人早在十幾年前就開啟了這場局,從此再未間斷。而他們卻像是中途才步入棋子與局的人,無論是數量還是布局皆已晚矣。
隻是盡管如此,上天也不容他們有一許失敗的餘地。
這個名為天下的棋盤,每一顆靜動棋子關乎的皆是千千萬萬的百姓生靈,帝王坐擁江川萬民,卻也成了最輸不起的人。
“陛下那道許沈崇元官複原職的旨意不僅是給他澄了清白,更有震懾閣老與于霏的效用。”轉息後景玉甯回道。
赫連熵望住他,問:“你的意思是說于霏即便不可用,可閣老還得用着?”
景玉甯答他:“閣老與于霏若是明白,就會比我們更有力地對付李黨。陛下既然選擇讓于霏先行媵都,也該知道他即便受人指摘處頗多,為了自己的仕途也是個奮不顧身之人。”
赫連熵把景玉甯拉過來,擁緊他的肩,說:“可從媵都這件事你也該看清于霏的私心實在太重,又有閣老為後,長久以往絕非是可用人才。”
景玉甯點頭,身體在未能掙開男人霸道的懷抱後便乖覺地不再動換,隻道:“陛下,防微杜漸是不錯,但他總得先有那個微啊。”
“他如何沒有?”赫連熵登時一問,随即又琢磨過來,深笑着捏上妻子的面頰,不僅歎道:“朕的皇後真不愧是宰相的幺子,你狡猾起來可比他們厲害多了。”
景玉甯低首不語,二人手裡的黑白兩棋交錯旋轉,形如天地陰陽生生不息。
……
政華殿紅日高照,氣勢滂沱。衆官由近疏高低自殿内一直站滿到殿外廣闊的平地上。
赫連熵與景玉甯身披盛裝坐于主位高台的龍鳳巨椅,身後屏風與羽扇徐徐展開,金龍與紅鳳在鴻光中如同盤天翺翔,雄輝氣勢威壓而下,隆攏罩扣在每一位官員的背脊。
在衆目睽睽下,叢骓腳鎖鐵鍊頭手鑲在木枷,被刑員帶領跪倒在大殿中央。
李群一襲國舅朝服,也來到了政華殿,他神情陰鸷面目肅然。
赫連熵早前就料到他今日會來,也未阻攔,依然讓衆高官為他讓出了最近的左位。
大監以烏陰石開引,宣讀叢骓所犯媵都之罪,從擅決河壩到屠害百姓,一一捋在衆人的面前。
隻是他話音剛落殿内尚還蕩着混響時,一記冷笑刹然而起,所有人看向聲音的源頭,隻見李群兩手并袖,露出黃牙笑得瘆人:“區區一塊烏陰石如何就能論斷一個朝廷三品大員的罪?”
他赫然出言道:“祁梁,我知你掌管司禮監這些年一直被人處處壓着心有積怨,可僅用一塊烏陰石就如此小題大做,實在是有失我大尚國天下之最的風範!”
“區區一塊?”國子監中幾位清流一聽這話猝然高聲反駁:“一塊手掌大的烏陰石就能買下一座百畝樁地,國舅大人是财大氣粗到何種地步,竟會連這般烏陰石巨像都不放在眼裡?”
“你們算個什麼東西,又見過什麼?”李群大喝:“我乃皇親國戚,豈會隻有你們低鄙的眼界!”
大監收起卷軸,退身回到赫連熵的身後,自始至終那雙蒼老的眼都猶如洞察一切,一言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