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鸢與景玉甯對視片刻,之後錯開視線低下首,她雙手緊包住屈跪的膝蓋,不久察覺到自己竟在青年冷似無形的威壓下無意識地戰栗着。
半柱香後,她像是遽然想到什麼,忽而又笑了起來。
她彎起眉戲谑地看向景玉甯,壓抑着心口的冷膣,問他道:“皇後,您有曾真心愛過誰嗎?”
景玉甯聞言凝起眉,不明白她突如其來的轉移是何目的。
杞鸢伸出手指,右手隔空劃出一抹橫道,然後慢慢自顧自地對他說道:“您若是愛皇上,一夜淩辱換至日後無動于衷,即便他如何把您捧在心尖上,掏下心頭血喂養,也不見您有過一刻動搖。”
接着她的左手又劃出一條豎道,再道:“可您若是愛襄王,相隔萬裡而鐘情一人,便如蒙帳白紗愈望愈烈,心底凝結的也皆是那人美好的影子。”
她擡起颚,眼底露出冰冷的諷刺,反問:“但是您現在卻問奴婢,湘容十二歲時子宮盡毀是誰人所為?”
女子輕細的語聲化如棉針,字字玑珠地暗嘲道:“您是猜得不錯,可在這答案揭曉之前,您與襄王相隔的悅戀羽紗也便撕扯碎斷了。”
她勾劃的手指從一側轉至景玉甯的方向,從上到下最後指在他胸腔的位置停住。
“……或許您從未有過真情所化的幔帳吧。”燭色冷影鋪在她半面笑顔上,蛛黑的瞳目内一點光亮透出涼寒的銳利。
“您的心自始至終都空無一物,既無情,更無人。”她輕哂一聲,擒嗔地評斷道。
景玉甯斂起眸,聲息平穩但在細微之處還是流露出了幾分怆然:“……你承認了。”
一時間風無動,燭無焰,噤若寒蟬。
杞鸢眼角微眯,仍笑眼紛飛着,口中幽然道:“承認如何,不承認又如何?”
她把發絲别到耳後,挑起眉峰言道:“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冷晗的聲音充滿了惡意,視線從景玉甯的身上轉向遠處那面屏風,展笑再道:“說來您與大尚國皇上,也算是……各占一項呢。”
景玉甯直起腰身,目光随同杞鸢看去的方向亦凝住了那面屏風上交錯高鳴的鳳翎龍翥。
曲屏疊扇上精粹的金彩琅線勾勒如真,極為緻密地刻畫着騰雲之下無盡山水,流逝人非。
“為君政者豈堪重情。”青年啟唇,溫潤的聲音無不正色凜然道:“不論本宮、皇上,亦或襄王,有誰又能将私情好惡淩駕在八荒國土萬千衆民之上?”
他凝神注視起畫面中穿梭在山川鵲橋上的雲霧,恰如一層混沌飄渺的間隔,把龍鳳托持在洪浩的霞蒼中,翎羽鱗貝相纏縱橫,皆傲然睥睨着普天之下的滄海衆生。
青年淺眸稍狹,有如全數鋪掃在這幅巨畫之中,但片晌又仿佛在瞰望其幕後若隐若無的影子。
半柱香的時間過後,他輕呼出一口氣,繼而走回檀荷紋的床椅中間,拿起茶盞将裡面的釉勺放到桌台,勺面被帶出的茶汁沾濕了一小片水迹。
“想來,你在跟着林英與夏靈來到銮熙宮的時候也該想到了。”
他把盞杯放到杞鸢的面前,神态平淡地對她說:“湘貴妃臨末孤寂,本宮願你能去陪她。”
杞鸢聽見青年的話,蓦地攥起雙手,低頭看向擺放在近前的茶盞,眼中登時泛出兇戾。
她正如景玉甯所言一般似乎早有預料,但内裡又不盡甘心,随即張開口還未出聲,就被青年錐心再道:“你适才說甘願随湘容一同而去,本宮現下便能成全你,不以謀害貴妃霍亂後宮之罪把你論處,直到死,仍保全你的忠仆之名。”
杞鸢十指攥緊,抿密的雙唇被咬得青白,擡起頭死死盯着景玉甯。
“皇後是想替湘主子向我報仇麼?”方才遊刃有餘的嬉笑之感終于在此刻變得陰栗起來。
景玉甯平靜地看她,搖首答:“你想錯了,這仇既是要算,也不該隻算在你一人身上。”
他說完後轉過身,擡起步不緊不慢地又走回到荷紋床椅的一側。
青年腰擺下墨黑的長衣垂落地面浮行出淵沉的形影,這僅有的幾步之遙似是被他走得如同百年一般漫長,給予了杞鸢充分的時間思索自己的意圖。
景玉甯不露聲色,感覺到背後的目光猶如一記鋒刃欲穿透他的脊骨剖開脈絡,将其逐一看清。
他依舊向前繼續地走着,單薄而挺秀的身影被深黑籠罩,每一步都邁得坦落而穩健。
杞鸢終于在這無影的對峙下橫生起遍布全身的極寒涼意。
她唇角微微顫動,愈發感受到青年自身正如一節冰霜的冷火,隻稍一輕碰,就能将周身的一切凍至灰飛煙滅。
……皇後其實早在很久以前就對她有所思疑,隻是其清高本性把自己這抹飛沙也歸納在了後宮的一系淵淨中。
他向來恪守準則,隻要立場和作為不牽涉家國大局,自會留住她們的性命安然度日。
然而這一次,則截然不同了。
眼前的杯盞内水液清澈,底部一舀薄塵似碧色茗茶,水面倒映着女子俯落的面影。
景玉甯坐回原位,把素黑的袖擺重新攏放在□□,眉目沉凝地與她對視着。
杞鸢心底彌漫起一陣駭寒,眼前身披玄服的青年就像一道詭異的漆黑身影附着在她的眼瞳不離不散。
實在是……怪她自己太過相信了皇後與襄王的私情,以為即使走到這步境地,隻要讓青年知道自己是襄王之人,他也總不會真要殺死她。
——然而等來的結果竟恰恰相反,景玉甯要殺她,正因她是襄王所派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