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熵牽起青年的手,把人帶往大殿的門口。
濃腥的血味混合劇毒的苦澀如同瀑布般沖湧在鼻腔。
大監從外面打開殿門,待赫連熵與景玉甯跨出門檻後,浮塵一甩,差宮人進到内中開始灑掃。
赫連熵低下首,夜色沉映在他英挺深邃的面容上,片時他對景玉甯說:“今晚你與我共住在政華殿吧。”
彌散的血味從殿内徐徐傳到了外面,景玉甯擡起頭看向男人,幾度清淺的呼吸讓他嗅到不遠處血液的殘存,而後對赫連熵點了點頭。
琉璃風燈照在地面映出彩色的光圈,二人擡步相并随行,一路延着湖中石橋而去。
龍鳳銮轎靜候在宮門正前,赫連熵率先往上一邁,随之拉起景玉甯,讓他坐到自己的身側。
雪色的茸毛鋪裹在銮轎上,把陰冷的風阻隔在簾帳外面。末夏的星辰似銀流泛着淡金,薄雲遮月使周身暈染出蔓延的光。
距二人一起來到政華殿已相隔時日,景玉甯雙足落地,他的右手始終被赫連熵牽在自己的掌中,原本微涼的手指被捂得嚴實而溫熱。
政華殿寝宮内的陳設與器具仍舊是以往的樣式,熟悉的龍涎香氣撲面而來。
等到青年坐到寬大的卧案上,赫連熵親自為他斟上一壺茶,啟言講道:“沈崇元近日傳奏,珀斯國首城已經安置妥當。前朝衆谏雖都互說分異,不過朕覺得是時候該去理頓了。”
景玉甯端過茶杯,用頂蓋輕刮熱氣,擡眉問他:“陛下要去珀斯國嗎?”
赫連熵颔首:“是,朕想與你一同去。”
景玉甯握着頂蓋的兩指一頓,淺眸微留一瞬,然後再問:“臣也要去嗎?”
他猶豫了一下,說:“縱觀如今朝局多變,陛下一日不在皇城,朝野便一日群臣無主。臣雖不才但好在有陛下的照宥,如能留居皇城暫代理政,亦可與您相照應。可若您與臣都遠去了珀斯國……臣不知朝野中還有誰能既珍守重臣首揆之職,又能使人事風雲無變幻。”
赫連熵邊聽他說邊給自己倒上一盞茶,烏黑的眼瞳被火燭照得明亮。
他明白青年的擔憂,于是在人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對他說道:“朕定下一人,論權位與勢威,他在朝廷中無不效應,再論其理政之能為,朕也放心。”
景玉甯聞之旋即凝起眉宇,不經多思便曉然到赫連熵言中的“他”為誰。
在短暫思索過後,有些不贊同地回道:“還望陛下三思,回溯李黨之變宰相的舉措,不僅陛下對其生疑,就連臣也很難不疑困其或有亂朝異心。
治理天下莫論铤而走險,一舉一措皆關乎萬千百姓之生計。故臣以為,宰相不應是最佳人選。”
青年這番有如考榜叙齋似的序列晤談讓赫連熵不由半笑出聲,接着打斷了他。
“景懷桑是何許人,朕與你都心中有數。他擁有前朝二世首臣的城府,不論有無異心也不該在這幾日就顯露出來。”
他觀察起景玉甯的神情,随後拿盞與青年手中的茶盞輕輕一碰,寬慰着溫聲道:“況且,他再如何也是朕的嶽父,朕願意信他與我赫連皇族是同心同德。”
景玉甯被他這動作弄得隻能被動地接起盞,抿上一口七分熱的暖茶。
杯盞中茶面的光影波動,汁水潤澤着薄唇漾出少許的瑩亮,襯得人在玄服之下的相貌淨白而神動。
青年自然知道赫連熵這是有心要與景懷桑綢缪起局了,帝王正是要利用珀斯國為由向景懷桑抛出一道豐盈的誘餌,再眼看其是否會如所料般咬上這道試探的鈎子。
不過以自己對父親的了解,景懷桑向來是一副措置裕如又不瘟不火的處事姿态,無論在他面前發生何事,都絕不會急于求成地輕易走入他人圈套。
如此想來,景玉甯放下盞,酌量半時對赫連熵說道:“既然陛下謀劃已定,臣無異議。隻是為保謹慎起見,是否要将一部分錦衣衛調派護守在福祿宮中?”
他言語說得婉轉,但對之防備的意圖已足以轉達給對方。
赫連熵聞言曉然青年與自己是站在了同一條線上,繼而舉起盞一口把内裡的清茶飲盡。
微苦的餘味化在口中竟是比蜜餞還要香甜。
他凝着眼前隻屬于自己的愛妻,低聲回道:“你放心,朕今日将錦衣衛與内宮侍衛相繼劃别,已經予以了太後相應的兵權。”
他同青年一樣,都未把話說到明面上,但幾句言語都清晰地告知給了景玉甯自己在皇宮備有的後手。
赫連熵勾起一笑,接着再道:“雖與李黨當年的死士相比未免微薄,不過還有司禮監奉旨照應,總也聊勝于無。”
他此言意在,宰相若在前朝當權,那内宮自會有大監坐鎮。
司禮監與景府而今呈平分秋色之勢,點撥權柄有如背覆蒙山,權衡之策正恰似薄霧迷離,在摸不清方向時,其餘衆人便不敢輕舉妄動。
再者,太後固然是李黨之首,但在自身價值與赫連皇族的利益上,赫連熵相信她還是會為捍衛王族國權與皇位而戰。
帝王付有薄繭的手指點在茶盞的沿口,炎濕的水氣朝上騰蒸蔓延。
向景懷桑布下一局棋子絕非易事,先前幾次交鋒他已然受教不淺,恐怕如今以自己與景玉甯合力相較比之,也尚不是宰相的對手。
茗茶淡香萦繞在舌尖,男人目光幽深地從景玉甯的面容上拂過,停頓之後繼續說:“明日一早朕與你啟程去往珀斯國,宰相府會在今夜晚間接到朕的旨意。待明日你我共乘銮輿鹵簿扈從之時,再向衆臣宣旨曉谕天下。”
他特意着重強調‘今夜晚間’四個字,而非是在今日早朝衆臣之上頒旨。青年霎時了然,可見帝王對接下來的步術已有了章程。
男人目中尤為漆黑,後又低笑地轉言再道:“不過如果朕的料想不錯,景懷桑也早該猜到了。這些心懷鬼胎的老權臣多半曆經兩朝,他們熬過了父王登基前的奪嫡之争,又在四方征戰中圓滑保身,論揣度世局與君心,天下再無人能出他們左右。”
說話時,案旁燭台忽地“啪”一聲閃現出一道轉瞬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