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熵側睨向景玉甯,見青年輕眯起眸久久不言,他磨砂着手中的刺鞭,站在妻子的身旁,淡道:“邊疆如此,真是讓朕心寒。”
他打量着跪在地上的曹晉,沉黑的眸中一點陰骘的映亮。
“縣丞馭下不察,亡羊補牢怕為時已晚。”帝王兩指撚住銀針上浸黑的血污,傳來的鏽鐵味道刺鼻難聞。
他複又坐下,便聽身旁的青年幽幽開口說:“料是戰火及人,生者無一不害,這邊界之地已經草木難尋了。”
赫連熵聽得懂他話裡有話,這其中之意不盡然是諷刺眼前的這些衙官,也更有怨責自己引稻蝗災的那一份。
男人斂眉抿唇不言,景玉甯也沒有朝他的方向看去,隻說完便從赫連熵的手上接過刺鞭。
瀛月袖擺刹那飛舞,這把刺鞭就被扔在了衆官面前的空蕩土地上。
曹晉身子微抖,再叩下首,語氣誠然得近乎有些誇大道:“一切都是微臣的過失,微臣知罪,請皇上皇後降罪!”
刺鞭上的針在陣陣風中輕微顫動,沙石漫落在四周彌散出一股濃郁的土腥味。
青年長發的尾端稍稍飄起,白皙的面容與淨色長褂熒如霜雪,背後浮半着沉海墨色。
赫連熵抿着薄唇仍不發話,景玉甯手指輕擡又落下。他知道帝王此時在想什麼,半晌,青年阖上雙目思索片刻,遙遙而道:“自然要治你罪,可也不應隻治你一人有罪。”
他從袖口側邊取出一張布帕,把手指上沾染成幹灰的血污抹在淺青色的帕子上,幾道血印尤甚顯眼,揚聲一問:“佐貳官何在?”
跪在曹晉旁邊的人聞言叩下首,瑟瑟縮縮地回答:“罪臣縣丞佐貳官李思林叩見皇上皇後。”
景玉甯垂眼看他,琥珀色的淺眸映射出眼前的一方天地。
“你自稱罪臣,便說說都所犯何罪?”青年聲色淡漠極輕,然而聽到人耳中卻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壓之感。
李思林額頭搓搶地面,冷汗掉在地上沾濕了黃土,回聲說:“禀皇後,罪臣失察之責難辭己咎,馭下不嚴至于此實在無能也無德至極!今日使衙官沖撞帝後,實在罪該萬死!懇請皇上皇後降罪于臣,不然臣以何顔面苟活于世?!”
訴忠之語一句接一句層出不窮,同時也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隻剩下個可有可無的失察之罪。
景玉甯聽完面色如常,隻問他:“那你有無強搶民女,後再将其殺之?”
李思林聞畢登時面色如慌,形同受到了莫大的冤屈,重重磕頭喊道:“回皇後,罪臣絕無做過此事!請皇後明察!!”
他将額首磕出了青紫,就在這時,方才向赫連熵與景玉甯上告自己妻子被殺的男人憤恨地站了起來。
他指着李思林激動地罵道:“你殺人放火做得還少?!我妻子被下獄前正是去衙門檢舉了你才招來此殺身之禍!竟還有臉說出這些話為自己脫罪,你良心都被野狗吃了嗎!”
男子雙眼通紅,布衣上還沾着妻子的血,他抹了把臉,眼中迸發出的仇恨幾乎要把李思林生吞活剝。
李思林隻顧流一把鼻涕一把淚,看起來含冤至極,卻是理都不理側旁激憤痛心的男子,隻一遍遍朝景玉甯和赫連熵重複着自己冤枉。
窺見皇上與皇後依舊一句不言,曹晉右手向後極快地一擺,即刻有一人就跪着向前邁出幾步,大聲認罪道:“啟禀皇後,是小人奸/殺民女,被發現後又冒充了佐貳官……都是小人為之,與佐貳官無關!”
這音一出,景玉甯慢慢擡眼看去,見那認罪之人的官階雖不高但也不算最低,——以及李思林眼底顯現出一瞬間的釋然,與那名喪妻男子當錘一棒的面色。
青年冷笑出一聲,諷刺道:“縣丞佐貳官聞名邊界,嫁禍冒充倒能把所有百姓的眼睛也騙過去。”
他這句話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明白,這些邊界的官員怕是正合起夥來在把帝後當成三歲孩童來戲耍。
吵鬧的人聲在令人窒息的壓迫中終于安靜下來,那個站起身的男子面部緊繃,眼睛不受控制地跳動着,顯然是被這些人無所不用其極的做法與無恥震懾到了。
景玉甯心中凄冷,但現下還不是料理他們的恰當時機。
在短暫的思索之後,他側首看向赫連熵,眸中隐有了決意。
帝王對他輕輕一颔首,繼而攏轉愛人适才言語,說道:“大尚國才一舉殲滅珀斯,邊界就回饋朕如此境況,當真令朕不得息甯。”
赫連熵打量着眼前每一個跪在地上叩首的人頭,視線環繞一圈最後落在佐貳官李思林與縣丞曹晉的身上。
“邊疆久戰之地窮山惡水,今朕親眼目睹,當曉朝廷撥濟的赈災錢糧有人中飽私囊。你們但凡少有一點貪念,也不至百姓窮苦至此。”
衆官胸口那顆懸着的心此時都提到了最陡之處,全都等待着帝王接下來将要說出口的話。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帝王居然沒有他們來時所設想的那般不罷休,反而輕松得令人更覺危險。
“即這般,朕也給你們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
赫連熵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筆出一個“三”字。
“三日,邊界官員、縣衙,自查自證,朕等着看你們給邊界百姓一個交代。”
曹晉眼珠左右一動,被赫連熵的旨意下得生出五分詫異。
“微臣遵旨。”他面上無比誠懇地俯首說道,而裹藏的心思也随之湧動起來。
他叩下最後一首,再慢慢直起上身,看向前方如同壁畫仙人般的帝後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