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一覺醒來的時候赫連熵正在珀斯國皇宮的主殿處理後續政務。
榻上方醒的美人睡眼朦胧,瞳間乎有些霧氣。
聽到動靜,陸齊即刻上前請安伺候,他撩開帳幔綁于一側,景玉甯的視線緩緩清晰,映入眼簾的是屋中星星燭光。
“皇後萬安,奴才将茶水已備好,皇上晚些時候回來與您共用晚膳。”陸齊輕聲說道。
他服侍景玉甯飲茶漱口,随後從溫水中取出棉巾擰至半幹交到他手裡。
棉巾溫熱透着陣陣花香,敷在面上溫柔地滋潤着肌膚。
景玉甯嗅着清芬的香氣,鼻尖覆在濕熱的軟巾上深深地吸了口氣,終于從尚未睡醒的困覺中完全清醒過來。
他把棉巾放回陸齊手上,被伺候着換上鞋襪,從塌間起身緩緩向主室走去。
“現在幾時了?”他轉首問。
陸齊跟随在景玉甯身側,即刻答:“回皇後,現下正是酉時。”
景玉甯前行的腳步稍停頓了下,略微上挑的尾眸斜睨向陸齊,說:“竟睡了兩個時辰,為何不在申時叫醒本宮?”
陸齊鞠下身子,應聲答:“請皇後恕罪,皇上吩咐過奴才讓您多加休息。是以珀斯國水土有異,再加舟車勞頓,憂心您身體康健。”
景玉甯一面聽着,一面來到正殿桌前,淡然回道:“本宮身子無礙,以後尋常時辰叫醒本宮即可。”
“是。”陸齊躬身行禮應下。
寝宮的主殿中雄師、虎豹、馴鹿等野獸頭顱肉身張牙舞爪,形态與色彩鮮明得如同還活着一般,鑲嵌在眼眶的目珠泛出冰冷的光。
各類造功奇異的羽毛利箭交橫拴固在高大的牆壁内,弓弩形态怪狀有些崎岖彎折有些平直光滑,火燭幽光灑在形色各樣的器物之上,拉出層層倒影。
景玉甯渡步到暗紅的台案前,披肩長發一路垂于腰際,絲滑得一如身上披着的薄衣。
在暗紅與火光的映托下,素潔絕麗的美人像是處在一片血污中卻不染塵穢的一簇梨花,雪白的朵瓣含苞而放,内中花蕊悠淡而馨香。
勾簾弦弩似血珠垂挂,讓這紅與黑在銀白的景色下顯得那樣不符,又那樣相偕。
陸齊握緊臂肘間的浮塵,挂着一頭薄薄的汗緊跟随着景玉甯的腳步。
不知是從何時起,他感覺景玉甯比從前要變得更為端肅了,仿佛傾下一個眼神就能使人置身窟窖,寒徹全身。
分明模樣還是原來的優雅柔和,但陸齊總能察覺得到終究是哪裡不同了。
景玉甯俯眸看見桌上擺放着幾張今日核對過的賬目卷軸,他的視線從這上面一一略過,最後停留在一個被放至在角落裡的精緻木匣上。
“這是什麼?”景玉甯看着那木匣,走到近前雙手擡了起來。
“回皇後,這是。”陸齊跟在景玉甯的身後,答話說:“是皇上親自拿來的,據聞珀斯國精通器皿工藝,許是能尋到修複之法。”
景玉甯擡眸睨一眼他,于是把這不大不小的木匣擺在桌面上,便隻手打開了中間的開關。
木匣啪地一下應聲而開,裡面因震動而發出細微的,類似晶石相碰的清脆響聲。
木匣頂端被開啟,展露出裡面裝有多塊破碎的金玉斷片。
景玉甯一眼便認出——這是他在銮熙宮曾摔碎的鳳玺!
在這一時間,他猶如被眼前的事物定在原地,目光鎖在這被幽微燭光映出幾星亮色的金玉爍彩上。
他琥珀色的瞳孔盯着這鳳玺的碎石,二者光色相近宛同日出霞雲,約有半盞茶之久,青年都未能偏開視線。
金玉不同世間任何玉種,是以天然化金再呈潤澤玉身,擁有黃金般光耀與玉石之溫潤,在這世間絕無僅有,彌足珍貴。
不知是這不複原有樣貌的殘碎之姿席起了從前的記憶,還是因名貴之物破損而生出的自責惋惜,景玉甯的神情由淡及沉,燭光中半面容顔如陷陰影,化别出光與暗不同的蜃景。
時過片晌,他閉上眸再度睜開,低聲問:“陛下想修複它?”
說完,将手沒入木匣内,拾起裡面一塊金玉的碎片來。
玉石觸碰微涼,上面雕刻的鳳翎與龍鱗交纏成層層疊起的形狀,龍鳳以雙身纏繞交相呼應,即是一枚碎片也足有其中分量。
“是,皇上親自帶了過來,欲是尋法想要修複如初。”陸齊恭敬地回答說。
金玉沉而清脆,碎片則無比鋒利,摔裂之處似刀鋒削淩,碰在手中極易見血。
景玉甯凝神不發一言,随後将這碎片由撚到握,深深扣進掌内,攥入手心。
“皇後小心,仔細傷到手。”陸齊見他如此舉動,出聲攔阻道。
然而青年還是把這斷碎之物藏在手心,久至掌中微痛,玉已變溫。
白皙的手連同指甲尖就像在青玉上盛雪,修長手指間在縫隙中流露出金色的光華,看上去清冷而美奂,冰澤且幽深。
……那日,他摔碎了這枚象征着與帝王同權的鳳玺,以為君臣夫妻這道裂痕也終随同這殘缺的玺印般廢碎。
他們以龍鳳相持協理朝廷,正似雙虎居于林,百官朝伺伏機,待帝後傾生促端,萬象不得平息。
然而赫連熵卻依然寄祈待于來日,宥恕了他所有的近失與沖犯,仍在期願獨自退留出能使彼此相攜的餘地。
景玉甯不懂他這樣做是為什麼,也本能地不想往再深處思考及顧慮。
他必須堅守住自己内心堆建起的堅硬壁壘。
他身處在權衡、權力、家族與勢派黨羽中,這些蓋素無一不牽載着他于帝王面前的進退之路。
神武英明的帝王有着如同野獸般的敏銳直覺與狠戾,與他前朝共事朝夕相處,景玉甯總要铠甲掩身盾立臨前,懸系多般擔憂跟忌憚。
即便昨夜他能親手排演出一場弑君的暗殺,但在心裡上演過千百遍也必把每一處遁藏的細微末節如指諸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