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的心不能出現哪怕一寸的裂縫,便是帝王以誠心上到前來百步,他也注定向後退去,騰出二人間的一步之遙。
“本宮那日非有心摔損,但無論是否有意,終是本宮的過錯。”少頃而過,景玉甯如此陳言。
他看向眼前這盒木匣,裝容着碎玉的匣子非是原本配于鳳玺的錦盒,而被換做了一個更為精巧的秘盒。
木匣外殼堅實,而内中四壁與底部則墊滿了軟棉。
應是怕一路颠簸造成碎玉再度有所破損,軟綿充盈在碎塊的各處形包裹之勢,很大程度減少了二次破裂的碰撞與摩擦。
很長時間,青年注視着木匣内細長不一的棉絮,見它如鋪在雲端綿軟環繞,絲絲縷縷純白無暇。
陸齊不禁出聲寬慰道:“皇上當是知曉您本無心之失,這不才特意攜來修複。”
他往前湊近一步,彎起一道笑,說:“咱們來到這少許時日,便有孫大夫等能人輩出,奴才覺着這趟皇上與您都必能得償所願。”
他望着景玉甯把手中的金玉碎片慢慢放下,讓玉身重新躺回柔軟的纖絲棉端。
似雲的白棉繞于手指,一挑輕勾帶出隐隐薄煙。
陸齊将勸慰之言說得婉轉動聽,竭力用言辭安撫着景玉甯思緒裡的糾葛。
能在皇後身邊服侍數年,他對主子早有些許察言觀色的見識。
其實那日在銮熙宮帝後争執,他與夏靈候在殿外幾乎全都聽到了。
皇後為征戰及百姓對皇上出言不遜,屢次觸怒龍顔,但短夕禁足之後,皇上示好之意尤顯,究竟不舍得罰下什麼。
不過鳳玺是皇上特設,意喻龍鳳同尊。
天子付諸于此,于情于愛皆具萬斤之重。這一碎,恐怕也碎到了皇上的心頭裡面去了。
隻是,景玉甯未免慧極情淺,再之有意規避,必然給予不了帝王所渴盼的回應。
陸齊見主子不欲多說,也便适時的閉上了嘴。
木匣被悄然蓋上,景玉甯按住金紋鎖扣,拇指向下一押,使整個金玉再次沒入無光的沉暗之中。
“……湘貴妃薨逝前,陛下去見了她。”徒然,景玉甯說出此一言。
陸齊聞言,表情一愣,因着景玉甯這番過快的轉躍而不知作何反應。
而青年兀自說完,也不等陸齊回答,又自己答了出來:“是他殺了湘貴妃。”
他的語氣絕然斷定,緻使陸齊隻覺得渾身都在刹時間悚然起來。
他的眼珠不由倉皇地轉了兩圈,然後躬身下去,浮塵白毛低垂,心驚地提醒道:“回皇後,霜月宮死前被皇上廢為庶人,不可再稱她為貴妃了。”
景玉甯對此并不以為意,隻再問道:“她是怎麼死的?”
這便是明知故問了,杞鸢臨死前已經表明了湘容的慘狀,不必細想也能知曉她定然是被赫連熵親手殺死的。
然而即便事實如此,陸齊也絕不敢如實禀報。
不覺間,他緊繃局促地顫抖,牙齒碰撞一起,有些吐字不清晰地說:“回禀皇後,奴才當日未曾親眼所見,不敢擅加揣測。司禮監傳訴她是自戕,應是無錯的。”
他說完,便聽景玉甯“呵”地冷笑出一聲,接着反問:“你信麼。”
陸齊向上望去,繼而一眼和景玉甯乜斜下來的視線觸個正着。
青年漂亮至極的眸子凄寒而空洞,看得陸齊冷汗直下,差點跪坐到地上。
景玉甯瞰着陸齊微顫的身形,半晌将目光如赦免一般從他身上移去。
如同一道寒涼的風,迎面凍骨而撤去後仍冷徹人心。
“湘容曾說本宮不懂世間炎涼,不懂人無所依,也不懂身在絕處時的不擇手段。本宮對她有過同情,但那時也确是對她的話嗤之以鼻。”少頃,景玉甯動聽如清泉的聲音幽淡而道。
“被襄國廢棄的棋子終其一生愛而不得,但這并不能作為她害人害己的理由。”
被扣上的木匣被放回角落裡,稍稍彎身之間,薄衣勾勒出青年纖長的腰身,分明不堪盈盈一握,卻時刻都要背負着繁重的桎梏。
景玉甯傾身撫摸上木匣表面刻有的圖騰,富有規則的紋案劃在指尖與指甲碰出連貫的細響。
“但現在,我好像有些明白她了。”之後,青年如此說道。
他回想自入宮後每一場與人的博弈,他一直以來都是有底氣的,無論與皇上,太後,還是與叢骓,李黨……
景家是他在争鬥下保全的根本,也是他手中最有力的一副底牌。
身後有這樣繁盛的家族,從一開始便已将他立于不敗之地。
而如今,他借由景氏之勢擁有了皇帝的一副牌,卻轉而又要去與景家相鬥。
時至今日,或許他才第一次嘗到何為一無所有的滋味。
正殿内主仆二人靜默得過了有一盞茶的功夫,而陸齊則深感漫長如年。
許久過後,景玉甯啟唇對陸齊吩咐道:“明日曹晉面聖,你替本宮為他備份薄禮。”
陸齊擡起首,謹慎地谛聽主子所命。
“權當給陛下賠罪。”青年徐徐呼出一口氣,檀木的淡香彌散在空中。
“本宮不曉得修複之法,但日後交際,彼此總需要相輔相持,厮擡厮敬。”
須臾,景玉甯沉下眉眼,複又尋回以往的溫和般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