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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珀斯國皇殿正門從内打開。
三日期限已到,邊疆縣衙赴珀斯國首城面聖。
日上青竿,檐載飛羽,懸于粱頭。
珀斯宮的正殿之内,曹晉身穿一系粗糙灰土的官服,攜衆邊界的衙役們在堂前排列幾道數排,紛紛叩首請罪。
為了凸顯出他們一路風塵仆仆前來的情景,有的人頭發上黏着半分枯草,有的人臉上附着幾抹灰土。
這樣滑稽的修飾被做得未免太過,反而顯得很是做作。
一衆官員衣物上雖還不敢弄到破損,發冠且算稍齊,倒還夠不上聖前失儀。但要真想治他們一個不敬之罪,也不是全然尋不到由頭。
不過帝後尚且不至于為了這種小罪同他們這群烏合之衆逐一計較。
景玉甯和赫連熵端坐在高台上,神色冷漠地俯看他們浮誇的灑淚唱戲。
曹晉的澄清和哭訴就像上演一部早已排練好的台本,聲淚俱下卻在關鍵時刻毫不哽咽,句句清晰地将自己完全摘幹淨。
陪在他身邊痛哭流涕的是佐貳官李思林,二人四目相對便一唱一和,由一個沉情并述,另一個再叩首請罪,把一場戲做得好生熱鬧。
半晌,赫連熵掏了下耳廓,這殿中的哭冤聒噪聲響擾得他厭煩。
曹晉和李思林說的句句陳詞與他們能想到的陳情劇文幾近别無二緻,本就是一場無聊透頂的假戲,若再熟知故事的開頭與結尾就更無觀覽的價值了。
堂中餘衆矚望着帝王不耐地擡起手指,繼而慣會察言觀色的,都斷斷續續噤了哭聲。
赫連熵以餘光瞰去一眼景玉甯的神色,見人抿着唇不與言語,他便繼續俯睨跪在前面挂淚的兩人。
“曹晉。”帝王點名道。
曹晉以首磕地,“微臣在。”
“朕命你三日自查自證,而今如何?”赫連熵不欲與他多廢一句口舌,直接開門見山。
曹晉脊骨低垂,知道自己這一番聲情并茂的演出是未入得了帝王的眼。
不過也在情理之中,好在他預備充分留有後手,若是哭戲行不通,也還有别路可試。
不稍多時,他埋首入上臂,小心謹慎地回答:“啟禀皇上,微臣已全然查明,今日上備案卷,奏請聖上決斷。”
他把卷軸拿了出來,雙手齊捧呈上。
林英站在帝後側後方,大殿上尋不到陸齊的身影,他便接由陸齊的位置,跨步到前取過卷軸,展開讓帝後閱覽。
隻是赫連熵視線未移,連看都不看卷紙上密密麻麻的字,就讓林英直接放置到龍桌一旁。
帝王目光鋒戾,視線鋪下足具震懾的焱焰氣勢。
“你向朕叙述即可。”他說。
曹晉幾近尴尬地收回手,臉色自些許龃龉變得稍顯蒼白。
帝王迸射而下的壓迫讓人忌憚心沉,脊背如同被威壓所淩遲一般,軀體逐漸僵硬在原地無法動彈。
“是…微臣遵旨。”半晌,曹晉隻得依命開口。
“邊疆動蕩不安,百姓居無定所,田地所剩無幾。食糧同赈災銀總被珀斯歹人搶奪損毀,微臣嚴待理政,奈何歹人屢屢侵犯,邊關衙役時或浮動,造成雪上加霜之勢。”
曹晉禀報中口内的熱氣吐在地上,覆成一片霧水。
他的聲音響在大殿中的沉報聲音很是真摯,模樣亦是赤誠,看起來不無堅定。
“微臣之上還有縣令夏長青,他在邊疆掌管政權實物已有數十餘載,此期間雁過拔毛中飽私囊,微臣在他手中想要效忠于朝廷卻力不從心,隻能含垢忍辱待以時機。”
曹晉眼圈和鼻頭仍發着紅,借着先前餘溫把自己襯托成一個有心卻不得餘力的臣子來。
随之他話語不斷遞進,這罪處自然而然便全數指認給了夏長青。
橫豎料這人是不敢隻身淌進邊疆的渾水,現下也隻能任他如何指摘。
曹晉嘴角隐隐勾起一彎冷笑的弧度。
既是帝王對他緊咬不放,他也大可以利用這場奉旨參辦,把夏長青這個苟延殘喘的手下敗将給徹底抹除。
他不由心想,能讓這顆礙眼的棄子存活至今已是他足夠仁慈了。
這一盤棋路被算得妥當,隻差執手東風。
一面想着,曹晉悄悄擡起頭極快地觑向皇後的位置。
美人高坐于台上,綻金翟衣極富華韻,身後背景是珀斯國獨特的遼放紋案。
金與墨的彩線刻畫出餓虎撲食群鹿逃奔的龐大野林,高闊的圖紋造就出前方睥睨于下的帝後,使得人格外光彩奪目。
青年旖麗的面容被殿外透進的光亮落在唇上三寸,無論從近至遠都精緻得無一不可為神功巧筆,絕麗的眸尾微微向上挑起,分外驚豔心魂。
……景大人的幺子竟俊秀到如此境地。
當下,曹晉瞬時心思飄忽,在此時生出如此一陣感歎。
今日晨時,皇後派人給他送來了一條出路。
宮裡來的公公言得極其簡易,向他叙述起一遍皇上與皇後前日夜間遭珀斯餘孽暗襲之事。
他邊聽邊忖量,而後覺出皇後此舉附帶的深意。
帝後遇襲之事在邊界官僚間已經傳開,本不是什麼被下旨封口的緊秘要文。但皇後專門派人來把這事講予他聽,那内中是何意就要憑自己的本事來揣測了。
曹晉心下緩緩見底,幾番猜度過後思路随之清晰起來。
宮殿内深紅磚瓦與烏黑石階相交,色澤愈深之處被日光所照耀,恰似溪水退卻的潮流,露出底中的石子瑩瑩爍爍。
他低下頭,任由臉上的眼淚汗珠低落在地上,彎着身子與李思林一前一後匍匐在天子腳下。
高台玄階投落的影子極黑,影身無限拉長淹沒至他落在地面的衣袖,餘光内李思林背脊叩身,鼓起一小弧度。
曹晉心有蓄謀,眼且有神。他的面色乍看之下緊張又卑微,但細瞰,那神情卻又見底氣及穩端。
他目珠微動,浮現玄機,雙唇幾度微拱醞釀着即要說出口的話。
他欲保下李思林,這人他在邊疆用得最得心應手,堪比左右手之親信。
三日前聖上驟然下令,他固然曾一度想過舍棄李思林保全自己。但如今有皇後為靠,那便保全身邊可用之人也當是一件喜事。
于是半晌思索後,曹晉開口講道:“先前聽聞帝後險遭暗害,微臣惶惶不可終日,無一時不在痛恨珀斯餘孽與我大尚邊界的奸佞官員。
他們暗中勾結,先至帝後于危難,後掀起天下大亂,如此大罪,當株連九族!”
他的嗓聲無比洪亮,響徹殿堂帶動回聲四起,如風貫柱呼嘯。
而後繼續說:“微臣不敢不直言,若隻有皇宮殘存珀斯國餘孽,無論他們有何滔天本領都絕不得近身于帝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