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微臣敢斷言,必定是我大尚邊疆官員有人罔顧忠義,與歹人朋比為奸,暗中謀劃弑君之施!”
曹晉言得條條是道,俨然把帝後晚宴遇襲之事編排成了一段精妙絕倫的好戲。
他原擔心皇後與皇帝戮力同心,對他們大施手段幹涉邊疆。但今日,這顆高高懸起的心終于能放回去了。
世人流傳帝後鸾鳳和鳴同心同德,但到底是抵不過家族羁絆。景家幺子之所以能登上皇後之位并與帝王同權同朝,依仗的也隻有宰相景懷桑的名威。
即使朝廷對皇後有所忌憚,然除卻皇後确有手段本事外,更多仍是臣服在景懷桑的滔天權勢之下。
若宰相黨傾倒,首位受到迫害的,就是這位大尚國當朝男皇後。
世人尚且容不下罪臣氏族,又何來罪臣之子可堪鳳掌萬民?
到時不及皇後之位自當退賢,他該連性命都難保矣。
故而先無論其他,縱使為自己,皇後也斷不敢自折羽翼,做此得不償失之事。
朝廷四方暗潮皆被曹晉考慮得極深極細,他自認對景氏與皇後之間的連系了然通透。
曹晉眉峰稍動,上面仍黏着幾根雜碎的荒草。
從遠處看,那草就像一捆抛下井中非短非長的麻繩,被井中之人抓到手中便緊緊不放。
皇殿之中衆官叩拜的身型如同環疊四伏的層層山巒,灰塵黃土在鋪下的日光中隐隐可見懸遊,将原本的色彩攏入霧色不複清晰。
曹晉稍稍收回衣袖,半眯起雙目,眼尾透露出一絲不難察覺的狡黠。
——宰相黨羽是一座龐大的殿船,帳高且極難攀登。
一旦載上了這條船,他就再未想過有下去的一日。
“微臣将所有亂臣賊子名單如數奉上,請帝後明察。微臣請求就任察處内奸,勢護帝後平安。”
曹晉言得誠懇,但急情的面孔下隐約帶出一副聚棋若定之姿。
他自己或許還不曉得,但于高台之上俯視瞰去,衆人行舉的枝葉末節都無比清晰。
景玉甯與赫連熵便是在等他這話。
他們尚未定論之事,如由邊界高官親口定性,那辦起事殺起人來,才算事半功倍。
衆人跪首寂靜,等候着曹晉請奏,帝後作何響應。
景玉甯擡眸,久久環顧堂皇的皇殿内四面碧瓦高柱,而後目光向下,望住跪在地面的衆人。
青年不比帝王氣勢威壓,卻尤甚刺骨冷寒,予人無限倉惶之感。
當衆人不知帝後将如何行措之際,景玉甯未接着曹晉的請旨說下去,而是轉向李思林,啟聲道:“李思林,本宮收到檢舉,說你私藏珀斯國餘孽,讓他們作為門府死士效力。”
李思林乍聞此言,驚愕地擡起頭,不成想帝後會越過曹晉直取于他。
一時聽皇後如此指認,他登然懵在了原地。
“想來曹晉還未與你說,你一家老小身中蠱毒,今時性命垂危。”
景玉甯一字一句,不帶有任何語氣,就如同甄選菜品一般清悠,卻聽得人心底發涼。
不等李思林反應,青年随即側目看向赫連熵,沉聲道:“皇上與本宮初到邊疆,這蠱毒着實厲害,刹時使人一命嗚呼,連同病理都查不出。”
他說完蹙起眉宇,美人輕皺眉頭的模樣實在好看至極,任誰人看去都将心念搖動。
然赫連熵離他很近,烏瞳望入青年華色的倒影,自是能看出如雪淨色的面鏡之下,是流光劍影直擊千尺。
帝王唇如刀削,靜默的神色猶如海淵暗渡。
他把理治與決斷之權悉數交由他的皇後,繼而無論青年會如何去做,他都再無所質疑。
景玉甯言畢這句,突然間,李思林哽出嗚咽一聲響,緊接着七竅出血,倏忽全身抽搐,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曹晉往身側猛地看去,臉色驟然煞白,不明所以。
“來人!護駕!”
林英見狀,當即沖上前,拔刀出鞘轉瞬就與一衆侍衛把高台守衛起來。
景玉甯定睛在李思林的面上,眼看他眼睛、口齒、鼻腔流出血液布滿全臉,烏黑的毒血似千萬螞蟻攀爬而出,吞噬着整張面孔。
赫連熵握上青年的手腕,即便已經明了用意,但碰上人微涼的肌膚,他還是下意識地用自己溫熱的掌心包裹住他。
一旁曹晉跪着膝行向後連退幾步,連上前到李思林近處探視都不敢。
片刻,皇殿内響起隐隐躁動浮聲,高堂台階之中侍衛身前刀光瞻白而幽冷。
數道銳利的瑩芒反射在高懸于珀斯皇殿狂暴及野性的兇獸屍首下,冷白與暗紅的色彩彌漫出灼血與昏暗,氣氛陰戾可怖。
景玉甯與赫連熵雙目對視,半晌,赫連熵向他颔了下首,視線俯睥起變故中衆臣的各色表情。
而後,他張開薄唇,冷聲命道:“李思林身中蠱毒,即刻處理。”
侍衛抱拳應“是”,于是迅速地擡起李思林,送到皇殿之外。
赫連熵掃過一眼瞬時被打開的殿門而流入的日光,轉眼看向曹晉,說:“你等一路風塵仆仆,身上沾盡髒污,先行清理再論政事。”
他說着朝外輕點下颚一示意,吐出三個字:“帶下去。”
曹晉擡起頭,轉過身時一眼看到早上與他方見過一面的公公已然候在殿外。
陸齊從大門走進來,他彎下身,行禮,“奴才謹遵谕旨。”
他身後跟着數十名帶刀侍從,這些侍衛皆為赫連熵親自所栽培,是經嚴苛熬煉再脫穎而出,各個幹練高大,刀于腰封無不肅穆。
“各位大人,請。”陸齊浮塵一掃,向曹晉等衆官員躬身作出請姿。
事發突然,帝王下旨,無人膽敢不遵。
曹晉身形微顫,可見現下亦是驚慌。
李思林這蠱中得離奇,讓他或多或少察覺到了些許詭異。
但是此刻,他不得不起身跟着陸齊退出皇殿。
因着這一時間還摸不清對方是何路數,也不知原被他握在掌中的蠱毒與部族為何會在這關頭反噬。
……到底是帝後有意為之,還是部族有所浮動,在這些都尚未可知之前他不會輕舉妄動。
“微臣遵旨,邊疆兇險,蠱毒、餘孽無一不防,旦請帝後準許微臣效力,使臣能為大尚鞠躬盡瘁肝腦塗地。”
最後,曹晉如是叩請道。
說完,他拱手後退,與陸齊走出了皇殿。
殿外風沙襲葉,普照暑日炎熱,而曹晉身上卻倒出一層冷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