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舊的床塌發出吱吱作響的聲音,李思林的眼瞳愈發變紅。
他這下是真正的心如刀絞,半點再無早先在皇殿上的假态做戲了。
夏長青眯起眸,冷眼盯向他,目光之中仇恨與輕蔑交雜在一起,仿若眼前之人是一隻無比噁心的老鼠蛆蟲。
仇敵相逢,必有血光,夏長青彎着嫌惡的笑,揚聲又道:“李大人為何不說話,是不願見到我?”
陋室堂風窒骨無不陰森,李思林嘴唇輕微發着抖,他後背從牆壁上往前移開些許,細微的摩擦聲在此時聽來顯得格外諷刺。
他臉色極其難看,領口散出的湯藥苦味濃重得令人幾欲幹嘔,夏長青走近時不由得皺起眉頭。
孫大夫拿上藥箱離到一旁,見李思林完全清醒再無需任何醫治,便自覺離開此地。
他與林英擦身而過,二人颔首互行一禮,而後門框推開發出陳舊的碾軋微響,醫者便不見了身影。
孫大夫幾經邊疆人禍滄桑,是不會讓自己卷入這些邊界衙官的是非之中。
林英回首顧向孫大夫離去的背影,片晌也走出茅屋,從外将門合上。
他候在屋外的一處陰涼,視線停在茅屋牆壁上一個枯洞中。從外往裡看去,正能瞰到内中二人不共戴天的水火交濤。
夏長青走近塌前,打量着李思林狼狽的樣子,笑如尖刀。
李思林心口似冰寒,忽又煎熬如火烤,他的眸子陰沉無光,發灰的雙唇裂出一條緊閉的細縫。
良久,他慢慢擡起頭,極快的心跳幾經輾轉逐漸拾回正常。與其說是正常,其實更像是無可奈何卻又不得不接受如今處境的無力。
他冷冷剮過夏長青,終于寒聲道:“夏大人抱恙多年,當真能隐忍。”
他手肘撐過塌席,坐直起身,戲谑的惡意溢于言表。
不過夏長青對李思林的陰陽無動于衷,畢竟多年都被這些人騎在頭上,心裡早就無所起伏了。
他反是接着這句話的由頭,回擊說:“不忍何成大事?這幾十年我卧病不起,任你們欺辱踐踏。曾怨上天不公惡鬼當道,也恨人事百變鳥盡弓藏。但今時且發覺,其實我亦得上蒼的眷顧。”
他說話時,滄桑的眼尾覆蓋一層褶皺,瞳珠深黑映出陋室内亮白的束光。
他長籲一氣,仿若從深底吐出幾許渾濁,再道:“惡犬如曹晉,貪婪無度。愚犬如你,恃勢淩人。自認一手遮天,不想會有物極必反的一日。”
李思林神色冷駭,眼中布滿血絲。
夏長青的羞辱令他憤怒到極點,可思量至自己的處境,這滔燃的憤怒又不得不流露出幾分恐懼與恨意。
他搖了搖首,爾後擡起右手怒捶向床榻,激得枯草灰塵彈跳而起再垂直墜落。
他咬緊牙,重聲吼:“廢你之命,不在我,是在皇城!”
他死死瞪着夏長青,怒喝咆哮而出:“這賬你尋不到我,事到如今,你還不是條哈巴狗一樣,不敢尋到正主那裡去!”
他口中的“皇城”二字是何,二人皆知,自不必往下再說。
夏長青眉峰一跳,面色愈發陰沉下來。
他的胸口猶如被一塊堅硬巨石堵上間隙,呼嘯的風嗡鳴作響,一旦進入狹小的缺口,就再也探不到出去的路途。
回朔十數年光景,他曾以景懷桑唯命是從,哪怕發配到遙遠邊界也隻懷抱滿腔抱負,毫無怨言。
景懷桑用他開拓黨羽與權柄,以掌控邊疆及鄰國的商貿與兵權。
那個時期的邊疆不過一盤散沙,荒誕沙場漫漫無際,所到之處不現絲毫生機。
夏長青僅憑空手赤足,用十數年時間才使邊疆從無至有,樹立官衙秩序,建立各國外交。
然,就在他功成之時,随之而來的并非提攜與佳賞。夏長青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得魚忘筌之事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的功績多數用于鑄建城池,精力悉數放于興修,也因此疏忽了内僚争鬥的陰暗潮浪。
他幾度三番揣摩不透景懷桑下達的暗喻,雖未犯得大的過錯,卻也着實籌謀存誤。
而後來,就在夏長青逐漸意識到問題所在之時,景懷桑卻未予他片刻反省之機,雷厲風行地讓曹晉取代了他。
曹晉一到邊疆,手持尚方寶劍即刻将他斬殺得體無完膚,全盤散盡。
眼睜睜看着自己多年心血塑就而成的基業在一夕間風雲變幻,風雨如磐暴虐地席卷走他立于邊疆的所有通盤,最後劈下一道天雷,将他殘敗身軀與枯枝爛葉丢入無人問曉的冷僻谷洞。
一切疾速得就如大夢一場,仿若醒來時,他已躺倒在了病榻之上。
夏長青惆然地閉上雙眼,視線在還暗中回味着咀嚼無數風霜年月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