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底,景懷桑沒有把他趕盡殺絕。也許在景懷桑的眼中,他的命已不值一提。
在這些載歲春秋的日子裡,他度日如年。每當寂寥時,總會回想與景懷桑共事的日子。
從初入宰相府慨歎殿台的富麗堂皇,對重臣首揆的企慕憧憬,到被景懷桑中用的自喜激蕩。
即使他與景懷桑面對面交談的時日少之又少,多數不過由景府的大主管叱菴代為傳達,但對于當時的他來說,能将宰相府的牆磚摸上一摸,跨過幾次殷紅的門檻,已是無上的欣幸榮光。
“說得不錯,我尚無力與皇城抗辯,那你們又如何呢。”
斯須過後,夏長青張開目,肅然坦言,“你們難道以為自己就有足夠的力量與帝後相搏了?”
牆壁上懸挂的蜘蛛絲網承受不住過多的灰塵,從而掉下簌簌灰絮。
久年潮濕的裂縫内遍布着青苔,爛葉緊密貼合,把原本就沉破不堪的牆壁染得更為污濁。
夏長青踩過地面上散落的碎石,腳底隔着布鞋亦能感到細稠的坑窪。
他原是縱然枯死也燃不起青煙之人,在意氣風發的年紀被驟然傾頹所擊敗,常年受辱已讓他再也拾不起從前的氣性。
他以為自己這一生就要如枯枝爛葉一般,最後獨死在肮髒的泥土裡。
何曾會想,在油盡燈枯之時會有人給他遞上一柄火把,讓他用這具殘軀燃燒最後的怨恨與尊嚴。
他更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這位向他遞火的人,竟會是景懷桑的兒子。
“邊疆征戰不平,内僚朋扇黨羽,你們即便仗有背後高山,也該以李黨為戒。”少頃,夏長青陳言。
李思林挪動了下錘打在塌上的手,指節碾壓過粗糙的枯杆,過重的力道讓他的手指皮膚被搓破,滲出點點血珠來。
他惡狠狠地盯住夏長青,似要把這張無比惹人憎惡的面孔盯出一個窟窿。
須臾諷喻反問:“呵,你難道敢說你在職時就了無私心?”
他淬出一口吐沫,露出根部暗黃的牙齒,争拗地說道:“邊疆如此,非是曹晉上位縣丞以後才方始驟亂。這條路是你奠定的,你不過是未得所報,吃了點苦頭,現在就可以自居良臣了嗎?”
李思林越說越覺得夏長青實在可笑至極。
他如何做到這般厚顔無恥地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再義憤填膺地攻奸他們的所作所為?
早在夏長青治理邊疆的時候,他與以襄國為首等鄰國就已經着手販賣邊界的難民為奴,火藥兵器周轉幾座城池來往盜運,隻怕所得收益與現今相比隻多不少。
至于這一條條運送道路與淨利,他劃分了多少予以自己,又拿出多少送回皇城,這也隻有他與皇城的那位主子彼此知曉了。
曹晉之所以遲遲不對他趕盡殺絕,除卻未曾收到皇城暗令以外,最主要的是,隻有讓夏長青親眼看到自己費盡心力建立起的基業被後來者越俎代庖,淪為一條喪家犬在街頭乞食,才叫做真正的生不如死。
更何況,世間江湖何來正邪兩分?
無論官場亦或廚館,再者農耕,都必遵循吃人食畜的定律。
縣衙的存在是以制約使百姓弱聲、失聲,緻衆人不得奮起,亦不得出聲怨恨。從而塑造一片安靜與平和來的征象,讓上位者食飽享宴。
李思林深感諷刺的是,夏長青用李黨為例批駁他們,卻殊不知當年媵都之所以能作為帝後開下的第一刀,正是因那裡沉雜噪音傳入了不該聽到的地方。
夏長青最大的失職,便是他固然在邊疆的成山屍骨中剝取到了足以讓皇城欣悅的惠利,卻未能壓下百姓喧鬧的聲響。
其實客觀而言,夏長青不全然是一條無能的劣犬,相反,他極擅于狩獵捕食。
然而比之劣犬,更加悲哀的是,他雖善捕食,卻不知如何将捕來的美食進獻給飼養它的主人。
而這一缺陷,就足以讓他比不會捕食的劣犬更該死。
“你或許覺着隻要靠上帝後這棵大樹,就能把髒水潑給我等來洗脫污穢。”李思林陰測道。
“但事事哪會真如所願,帝後具備扳倒李黨的才智,豈會看不出你這點伎倆。”
他擡起颚,整理一下被藥汁浸過的衣領,邊道:“左右你這一輩子都得經曆兩次兔死狗烹了,真是何其凄慘啊。”
他眉心稍皺,流露出一副看似可憐對方的做作神态。
那表情仿佛在說:你與我之間,還不定誰最後能看到誰的笑話。
夏長青觀他這幅模樣,良久,歎出了一口氣。
隻道一句唐書:“如暗于成事,守迷不反。爾等噬臍,悔将何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