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峰苦澀入喉,往事曆曆在目。
他與凰安愔華若要論算交誼,其實不過那數面之緣。
即便後來她在景府生下了景玉甯,從妊娠到臨産的數月間曾與他有過數次交集,可這瑰麗得奪人心魄的女人也終如昙花一現,尚未伸指觸碰,就在刹然間消碎于這人世中了。
景懷桑一手拾杯,朝上稍微擡起,茶水沿着邊緣施施流入口中,清苦的氣味留香綿長,不時就已整杯飲下。
白玉蘭花紋的茶杯被他把玩在手中,杯身旖麗的琺琅彩泛出斑斓的熙光,七彩光華投射在手掌與領衣上,燦豔輝芒比湖面的水光更為耀目絢爛。
“原是一場交易,可今時想來,凰安愔華又怎會任由我擺布。”景懷桑瞵視着杯中繁麗的紋路,他深沉的眸羽内将曾經的過往映現而過,臉廓在屏風的陰影下阒然而靜默。
凰安愔華生前的身姿盤桓在腦海回蕩不休,她是神族至高的神女,凰安王之妻,僅一曲祭舞便使赫連帝王對其神魂颠倒,如癡如醉。
她的容貌美得超塵,心思也深如淵谷。想來這樣一個女人生出的孩子,縱使素無栽培,日後也自會成蔭成築。
景懷桑食指撫上琺琅凹凸的紋路,指中冰涼的觸感就像在觸摸着久年以前愔華絕色面容上,曾覆戴的那一張凄冷而極緻精巧的金華面具。
“這些年我一直想,當年凰安王病故,李太後借機屠殺凰安神族。愔華那時身懷六甲,不得不求助于我,為她腹中遺孤留下一條活路。”
他陳叙中,手指摩娑的力度無比輕柔,仿若在撫慰着吹彈可破的蕊瓣,轉瞬相碰卻亦能于指留香。
神女佩戴的燦耀面具如镂月裁雲,圖紋麟光明彩缤紛,可縱使再美輪美奂的面具覆于之上,也遮掩不去神女原有那傾國傾城的容顔。僅在騰紋間隙露出的一雙金色眼眸,就已讓世人為之颠狂傾動。
景懷桑瞳色黯淡,苦茶品在舌尖徒染出一道幽幽的深味。
須臾,他沉邃道:“以當時之況,司禮監為先帝布入朝野的暗牌,二者君奴同心。愔華若有心求于祁梁,可尋出一條更為完滿之路。”
叱菴為景懷桑烹好新茶,後将鮮蟹取黃作出的小食連同玉筷擺放上桌。
他俯身呈遞碗碟,接道景懷桑之言,說:“小少爺并非先帝所出,神女亦或有此顧慮吧。”
景懷桑遽然扣緊茶杯的口沿,邊緣剌過指尖顯出一道白痕。他淡淡地看向叱菴,然周身在一瞬迸發出的陰戾籠過叱菴的通體,讓他即刻封上嘴,不敢多言。
半霎過後,他才緩緩放下杯子,轉而拾起了景玉甯送來的書信,放得離葷腥膳食更遠一些。
俄爾,景懷桑回他說:“先帝愛愔華成魔,豈容不下一個無父的嫛婗。”
火石烹茶熏出淡淡炊煙,壺中清水與茶葉融彙翻滾,時有流風撲鼻,後被竹扇輕掃而過。
一炷香過去,景懷桑也未動桌上的吃食,他的視線仍凝注在那封家書上,似是回味信中筆墨,又似透過信紙,睇望向遠去的青年。
他撚緊稍冰的竹扇,這時林樹中發出少許莎莎之聲映蕩在湖心,再漂入遠方。
景懷桑的眉目其實一如往日的溫蘊與平緩,隻是眼底埋藏的殘酷淩厲,則更像由葦草所包裹成的鋒镝,比那屏風上兇惡的林中虎要更為幽隐狠毒。
“甯兒這個孩子,是凰安愔華特意送予我的。”最後,他聲音低緩,定言道。
不過景懷桑這樣說完,又獨自笑起來,雙眼中無喜且無悲:“愔華從很早以前,就把我看穿了。”
他擡起下颚,整張面部露出更為清晰的概貌。唯眼簾幽邃,漆暗眸目在暗影中,俨如一隻幽暗晦闇的手,盤局操動中運籌帷幄。
“比起太後與先帝,她更視我為敵。”
叱菴複站回到景懷桑的身旁,額上滴落的汗珠一路滑落項頸。
這次,他謹慎地開口,問道:“老爺,難道神女從未擔憂,若她過身之後景府不履行約言,未将她的孩子贍養成人?”
景懷桑搖動竹扇,接着呼出一聲歎息,細微的聲音猶如蛇之信子,傾灑于桌。
“她知道,我會将甯兒養大的。”他如此回答道。
其實唯有景懷桑自己知曉,愔華利用了他對她絕非男女情愛,卻留有的一絲眷念。
她是這世間絕無僅有的夢幻尤物,豔澤與氣韻不在皮肉,皆在靈魂。
神女全身充溢凰安神族獨有的神性,聰慧,冰冷與薄幸。
危境中如魇蠱般迷人心魄,讓人明知烈毒沼澤,卻仍願踏入其中,最終于深醉之中夢回故裡,煙消雲散。
而現今來看……
她與她的孩子,都有着這樣的本事。
……
文華大殿上,内閣卷宗堆積如山,無數封頂梁柱矗立于閣中各處,久置濃墨的氣息發散出絲絲苦味。
嶽黎背過身,把适才閱覽的案卷放回槅架,另一手捧上一張尚在展開的宗紙,遞給身旁的王徹。
“這是數年前曹晉掌管邊疆地界與襄國接壤的幾項貿易記錄,曹晉以大尚國名義向襄國支付的貨币并非大尚國本土的正元通寶,而是珀斯國的金元。”
王徹接過卷軸,迅速明白過來,了然說:“襄國已經滲透了珀斯國國庫,由此取何金元彙價,無非是襄國一手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