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懷桑神情極為平和,仿佛還示意着嶽黎繼續往下說去。
嶽黎心中生起冷笑,半晌拱手,誠然答說:“下官無判出任何錯帳。”
他以晚輩謙遜之姿表示恭敬之意,爾後躬下身,語氣無不敬佩地說:“下官贊歎景大人管治有方,使戶部算無遺策。”
他此言中一句‘算無遺策’,可謂如針鋒穿喉,點破而又非破地懸挂在險詐絕妙的真相上。
衆人聞之皆有所微動,但誰人都不肯在此時出聲,都如木偶般靜待時機地默然看戲。
景懷桑平靜地上下打量嶽黎,敏銳的雙眼隻需一刻就看清了嶽黎如常的皮肉下筋絡的緊繃。
然後他半笑起來,忽而言出一句道:“皇城常傳,本相善用人之能。”
宰相此話一出,全堂無人不驚。
滿城朝野皆知,這段流傳在皇城中的謠句分明暗有所指。
一道:“好鬥善武,李氏哉。能言善辯,閣老哉。上達天通,司禮監。用人之能,宰相也。”
先不論旁人如何,單單此句‘用人之能’針對于宰相,便極具惹人非議。
到底何為用人之能,又以何用人,再用于何處?這些但凡觸及人臣之柄,便是于帝王跟前捋須撫麟。
而景懷桑竟然在這時自己主動言及這段謠傳,姿态還舒緩地接續道:“其實用人之能,比之其他要輕易多了。”
他饒有興味地含笑端詳堂中百官各異的臉色,在幾張稍作熟悉的面孔上有所短暫的停留。
過到片刻,他才緩緩吐露一息,接着句句由心地誠言說:“本相以為,這‘用人之能’的‘能’字,所用無對。用人,并非看才能,隻看用心。”
他将朝中幾位重臣此時的神情盡收眼底,爾後摯情道:“本相無過是,向屬下傾囊相授而已。時之久日,學會的人多了,自會各部成型。”
他斂回眸,再睨看嶽黎,目光流露出幾分溫柔,言語如是深長:“嶽黎,你是内閣大學士,此般年紀得聖上賞析,本相亦愛惜你的德行與才華。”
他在各部重官面前有這般表露,看似對嶽黎是在照拂與惜才,實則卻是在無形間把嶽黎推向了衆矢之的。
“若你有政務請教,本相願将全數所學親自傳授于你。”他帶有深意地俯看嶽黎,說得尤是誠坦。
然而這片誠摯之下,嶽黎卻感受到刹時掠過的陰戾在瞬息之間将他籠罩,之後在他尚未作出反應之時,又如擦過的風,消散不見。
嶽黎不禁無意識地向後退去半步,直到鞋底與地毯擦出輕響,他才再度駐足穩立。
他的額角逐漸凝起一滴冷汗,連同指尖也觸之冰涼起來,不過來此之前他也早有所準備,英俊的面容上雙目仍炯炯有神,自肅穆變得更為剛毅堅定。
景懷桑緩緩勾起一笑,藹然的神色中就像在故意挑弄一個稚嫩至極的孩子般。
漆色的眸羽中存有一絲輕蔑與不屑,深底仿佛正說着,無過全是些玩意而已。
幽暗的官服上仙鶴單足于湖心,水波遊蕩,如影随形。
此時,殿外的光束透過繁華雕紋的門窗,映照出門獸與花葉的形狀落在大堂的石地上。
嶽黎站在中央,後背被幾束微光所照,将他一身端肅的朝服花紋映射得瑩亮清閃。
而同一時刻,景懷桑則高坐于殿台,玄階與梁木覆過光色,沉潛于深影,使之全身沒入微暗。
堂上與堂下的二人,呈現一明一暗的畫面,鮮明而相較。
蕭越在這時緩緩從座位中站起身來,他走向前,對景懷桑拱手說道:“景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他彎下身,一言一句清晰道:“其實本不該在這朝會中說,但事關大人适才所言,故而想借此向景大人進言一番。”
景懷桑見狀擡起手,示意蕭越平身來。他眉目微彎,溫聲說:“蕭大人請講。”
蕭越就着彎腰之姿,側眸與嶽黎一眼相觸,二人意味了然,便見嶽黎向側退去半步,坐回了原本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