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程不敢言語一句，顫巍哆嗦地跪爬上前，撿起摔下來的卷軸。然後朝高堂上的帝後連續跪拜數次，就緊接着就倉皇地逃走了。

景玉甯看着人落荒而逃的背影，日光照耀起向外打開的殿門，殿中飾物獸皮輕晃，布散出漂浮在各處的塵土與細毛。

青年靜默地端起一旁溫熱的香茗，輕品一口。

他與赫連熵都清楚，這份加急送來的合議書不過是襄國的一場試探，隻是演技太過拙劣，讓他們不得不思考，襄國真正的用意到底為何。

半晌，他放下溫熱的茶盞，轉首面向赫連熵，說：“陛下，臣以為是時候了。”

不必青年多言，赫連熵就了然他的意思，男人點了下頭，對他說道：“嗯，我同你一起。”

“不用，”景玉甯搖了搖首，擡眼問帝王：“恕臣鬥膽，臣想一個人去。”

赫連熵聞言皺起眉，濃黑的眉峰稍抑，他雙眸尤深，不禁擔憂道：“邊界之人或攜蠱毒，你這樣過去，我無法安心。”

景玉甯淡金的淺瞳徑直瞰着眼前俊逸的男人，他輕微地笑了下，表情平和而委婉，隻淡道：“陛下放心，臣會無事。”

他語氣雖平緩，但神色則有少許肅然：“孫大夫講過，擅用蠱之人唯邊疆的各部族，曹晉一等衙官與這些部族縱有來往，但所見他們惜命之金貴，是不敢将這些毒物放匿于身上的。”

細淡的茶香從青年說話的唇間徐徐傳出，沁涼的氣息浸膚，隐約能覺察出幾分淩厲與微冷。

襄國與皇城交相接應，盤踞甚深，既然襄國開始出手，那就說明皇城也離之不遠了。

景玉甯站起身，利落的馬尾随身劈垂，白金發冠映出耀眼的寒芒。

一柄似劍的發簪穿插在發間，使他整個人看上去比以往的素淨要更複幾多銳利的攻擊性。

桌上溫盞飄渺的煙氣被微風消散，茶水傾動中隻見淡褐色的澄底由淺及深舒散開來。

青年轉過身，側睨向陪他一同站起來的男人，說：“孫大夫晌午還有事與陛下彙報，便讓臣先行一趟吧。”

他說得婉轉，卻不留赫連熵再次反駁的餘地。

見青年執意如此，赫連熵縱使想要規勸，但話語到嘴邊卻也再說不出口了。

他其實明白景玉甯的思慮與顧忌，事關宰相之勢，近日眼看邊疆與襄國尚且能暗自勾結至如此地步，自是亦能曉然到，皇城這操刀之手到底潰爛滲透到何種深度。

冕珠透下顆顆分明的陰影，使男人本就深邃而棱角分明的五官更顯淩盛。

他仔細地凝視了景玉甯片晌，最後妥協地謂歎一聲，說：“好，我知道了，但務必讓暗衛與林英随你同行。”

景玉甯颔首：“是，多謝陛下。”他向赫連熵行下一記拜禮，提步便将離去。

二人都默契地未再提起昨晚種種，就好像無風的深夜裡酒醉迷香與珀斯國糕點的甜膩都在彼此間從未發生過一樣。

隻是，當紮入心底的恨意被發覺之時，還是讓景玉甯在孤望之際掀起一片鱗波沉海。

青年邁下台階，踩在低處一節實木上，冷色的青衣委地，映照着水波般的碧影。

龍桌上溫熱的茶散發出絲絲苦澀清雅的味道，一片嫩綠茶葉漂浮于面，似獨木行舟漂漂蕩蕩。

正如同此時的他們都在自己所行的道路上行差踏錯，固然起始僅有一步之遙，然一旦踏上征途，便是一條不見盡頭的不歸路。

他與赫連熵原是被天下棋局擺布的可憐人，愛恨情纏如何能皆遂人願，他們亦可歎可悲，卻唯有愛意終不得償。

懸梁頂上弓箭刀槍遮疊滿目，野獸首級張開血紅獠牙，看似兇悍殘暴卻仍逃不脫被獵殺懸垂的命運。

景玉甯垂下眼眸繼續走，隻是，當将要再落足一節玄階時，赫連熵忽然上前一步，從後方拉住了景玉甯的手。

青年頓住足，轉過首看他。

赫連熵漆黑的眸光微閃日光的白芒，他啟口微張，像是有話要說，可聲音卡在喉嚨裡，卻是半晌也發不出。

斂過男人糾葛沉郁的神色，景玉甯不解地蹙起眉，率先問道：“陛下怎麼了？”

二人立于堂殿高台，一上一下，帝王身段高大的倒影牢牢圈困住纖瘦的皇後，二人四目相對，有着頃刻的無言。

俄而，當大殿步入聞可落朕的靜寂時，赫連熵出聲喚他一聲：“玉甯。”

景玉甯應道：“臣在。”

赫連熵目珠微抖，少頃張口說：“倘若…我…”他語句頓了又頓，後又道：“朕這次若是還會殺許多人，你會不會……”

他這次将‘我’改成了‘朕’，這是帝王在知曉到景玉甯就是小美人之後，第一次再以‘朕’于青年的面前自稱。

隻是他的話還未問完全，就被景玉甯接了過去：“陛下說什麼呢，您是大尚國的君王，是繼先帝後聖賢的明君。”

青年稍有鋒銳的眼睛直視住赫連熵，琥珀瑩亮的顔色沉靜無波，“您從不以私欲而殺人，有的皆是為大尚國做出的權衡。”

“所以您殺的，隻會是大尚國的敵人。”景玉甯擡起颚，絕豔的容顔美得像是一副完美無瑕的壁作。

“而大尚國的敵人，”尓後，他淡粉薄唇一碰一張，如是說道：“自然都是能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