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盛的性格就如同他的聲音一樣沉穩,在他身上找不到一點虛張聲勢或者急不可待的影子。就隻是那樣平靜地坐着,等待着對面人的下文。
“主要是前幾天城北森林那邊出現了一具男童的屍體,我們在調查附近監控的時候,發現你那幾天租的那輛車剛好出現在了附近——照片上的就是那個孩子,年齡和你家孩子差不多大。”何将醉一改往日端正儀态,單臂搭在椅背上,懶散地一揚下巴向他示意桌子上的照片。
馮盛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緩緩看了過去,既沒動作也沒說什麼。
“走訪的時候聽說這孩子平時經常欺負其他孩子,”何将醉話音頓,語氣随意道,“小孩嘛,鬧着玩也正常。不過這事一出,那幾個被欺負過的孩子家長都說這簡直就是報應,我覺得也是。”
雖然前面何将醉已經跟自己說過大緻的流程,但是真到親耳聽見的時候,周澄還是覺得他這股吊兒郎當的勁兒實在是太真實了——真實得讓人想打他一頓。
幾條關鍵線索都捏在馮盛手裡,所以審馮盛可以說是這案子最重要的一環,實在容不得半點差池。
馮盛大概也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幾句輕蔑的話放出去之後,何将醉看見沉默着的馮盛欲言又止,于是就又給了他一條信息作為台階:“哦對了,你在夏氏集團任職對吧?死了的那孩子就是你老闆夏延裕的兒子,你對他有什麼了解嗎?”
馮盛終于開口:“遠宸不是那樣的孩子。”
何将醉顯得有些意外,向前傾身做出“願聞其詳”的姿态。
“遠宸身體不太好,有先天性心髒病。偶爾他父母忙不過來的時候,我也會幫忙接送照顧他。”馮盛看過來的眼神堅定,“我和他的相處時間也不算短了,我想我有發言權——遠宸絕不是會欺負其他人的孩子,他反而才是那個經常被欺負的。”
“可是有那麼多家長都說……”
馮盛語氣堅定地打斷他:“那些人沆瀣一氣罷了。”
“夏氏未來繼承人的身份也不好使?那些家長不是應該上趕着巴結都還來不及嗎?”
馮盛掂量半晌,還是說了出來:“……老闆交代過,他不想讓孩子從小養成攀比的習慣,所以從沒對外說過父母的身份。”
何将醉表示理解地一點頭:“也有道理。”
“可如果真對孩子有那麼上心,哪還至于……”
馮盛這話像是說給其他人聽,又像是喃喃自語。
何将醉看着他搖頭有些低落無奈的反應,猜着他可能是聯想到了自己和孩子。
夏延裕那邊是能見但少見,他這邊是想見卻不能見。
一個把孩子當累贅,一個把孩子當軟肋。
兩邊都是悲劇。
外邊的值班民警也沒閑着,按照先前何将醉說的逐漸調高了審訊室内空調的溫度,屋裡的兩人配合着演戲。
“這破空調到底什麼時候能修好?”
“忍忍吧,修空調的師傅明天過來,這天不開空調多冷啊。”
正在進行低溫低氣壓審訊的幾人,愣是因為物理溫度的上升而不斷冒汗。
桌子一側不知被誰貼心地放了一盒抽紙,馮盛也抵不住這高溫,抽了兩張紙擦起汗來。
對折擦汗用的紙的時候,他習慣性地看了一眼,突然就對着那帶着淡黃色汗漬的紙愣住了。
黃疸是胰腺癌晚期才會出現的症狀,最顯而易見的就是皮膚和鞏膜會出現黃染現象。
馮盛查出癌症的時候正值冬天,顯然自生病後他還未經曆過這樣的環境,并沒有什麼經驗和準備。
而他這一擦,也坐實了之前池觀月和何将醉的猜想——那些和玩具一起買的化妝品,果然不是送人的,而是他自己要用的。
用來遮住自己皮膚異常的顔色。
升高的溫度、淌出的汗水,均沖掉了人為的精心的僞裝,讓馮盛臉上原本不健康的膚色隐約露了出來。
在調查馮盛行程的時候,周澄等人就曾試圖找出他回家日期的規律。
但随着時間推移、病情的加重,再加上前幾天這案子一出,馮盛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應該都是備受煎熬的,此時距離他上一次回家已經過了将近一個月了。
一個有勇氣直面死亡放棄治療的人,是幾乎不會如此在意疾病對膚色的影響的。更何況警察突然找上門的時候他正在家裡辦公,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理由化妝遮蓋膚色。
至于他這麼做的實際原因,何将醉心裡已經有了大緻的把握。
拿着筆在資料上的一項日期處又反複圈了幾下——明天,是馮盛孩子的生日。
看樣子他原本是打算在今天提前和家人團聚的。
這是個機會。
意外地,何将醉并沒有徑直點明這個小“插曲”,而是把話題繞回了他租車的那件事上。
“關于你租的那輛車,”何将醉說,“車行老闆說,他在你還回去的車裡發現了血漬。”
“是嗎?那也許是其他人留下的,我不清楚,”馮盛神色淡然道,“我隻知道肯定和我沒有關系。”
夏遠宸渾身上下的開放性創口隻有後腦那一處,如果從始至終都戴着沖鋒衣的兜帽、再加上用了其他東西作為隔離鋪墊的話,不留下一滴血是完全有可能的。
“确實有可能是車行老闆弄錯了,”何将醉點頭附和,輕輕開口,“可事實是,不僅有血,經DNA檢測這血還是夏遠宸的。”
這句話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觀察馮盛的反應,何将醉沒給他留什麼反應的時間,一指那摞檔案袋向示意他:“檢查結果就在那裡,不信的話你可以看看。”
苦心維持着的波瀾不驚,随着最後一句話在心裡掀起的驚雷開始出現了細碎的裂痕。
饒是周澄也為何将醉這幾句話揪緊了心。
然而在何将醉看來,隻要被審訊的人開口,自己就已經開始有勝算了。
一個沉默且對任何人事物都不在乎的對手,往往才是最難對付的。
自從馮盛言語間無意表現出了對夏遠宸的袒護起,突破口就出現了。
“都是聰明人,就沒必要兜圈子了吧。”何将醉雙手撐着桌面,探身拉近和馮盛之間的距離,壓迫感十足,“你信誓旦旦的好孩子,現在還躺在太平間裡等着大人們還他一個公道。而他的親人、你舍命相護的人,隐瞞了真相,早就把你給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