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也是門技術活。
普通的提問往往隻是為了尋求一個答案,而審訊裡的提問有些是給足了發酵時間隻為觀察對方的反應,有些則是為了單向壓制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從而逐漸摧毀對方的心理防線。
何将醉現在所采取的策略正是最後一種。
相較于之前來說,馮盛這次明顯用了更長的時間來整理情緒。
當他雙手握緊,整理好思緒擡頭正欲否認的時候,何将醉再一次奪回了發言權:“和我們比起來,你當然會更信任你老闆。但剛才我說的并不是在詐你——你是三月二十一号那天晚上去的城北森林抛屍的對嗎?因為夏延裕告訴你讓你晚上去,然後他們會在第二天報案,避免你被抓個正着?但你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報的案嗎?是在你抛屍那天的中午。”
“知道你忠心耿耿、想借此給家裡人留下一筆錢,所以夏延裕利用了這兩點——他一開始就沒想讓你活。”
“即使這樣,你還要包庇他、替他攬下所有罪罰嗎?”
何将醉一連串疑問擲地有聲,錨位也随之産生了微妙的挪動。
真正無辜的人,會深感荒唐地反問對方自己何罪之有;而問心有愧的人,則會開始掂量是否真的值得。
對一路提拔自己的人盡心盡力這麼多年,到頭來竟是愚忠。
自己的這輩子已然到了盡頭。隻是之前在提出條件的時候,覺得能用這最後一點時光換得身邊所有人安甯,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從來沒想過要去傷害誰。
但曾經有恩于他的人,想置他于死地。
何将醉看着面前這個被病痛折磨得消瘦而狼狽的中年男人,内心難以言喻。
他這樣幾乎不給馮盛留說話餘地的做法,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他怕這個人真就是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類型,一念之差一口咬死一切都是自己做的。
畢竟夏延裕和馮盛兩人之間交情的分量到底多少,是個他們誰都不知道的變量。
馮盛埋頭用手按住雙眼,擋住了其中正在翻湧的情緒,直到他聽見對面的人對他說:“明天就要過生日的孩子,等來的不該是一個殺人犯父親。”
這也是何将醉在先前提出讓警方盡快抓住馮盛的原因所在——處于具有特殊意義的節日的前夕或當下,對于被審訊的人來說是一種煎熬,這種特殊的時間點會帶給對方額外的觸動,以及暗示他們“如果不配合的話,你将會失去最後一個和家人一起度過的節日”。
這是撬動這些人的一個極佳機會。
牆上那張量刑表也是為了此時所做的鋪墊。
無論是從馮盛給自己孩子送的玩具、留的錢,還是從他對夏遠宸這個别人家的孩子的愛護來看,都不難發現他是一個非常愛家愛孩子的人。
何将醉拿準了這一點,賭他在意。
半晌過後馮盛終于擡起了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沒了焦點,他啞聲問道:“我明天……可以回趟家嗎?”
“可以,”一旁的周澄表情是少見的凝重,“但前提是你得配合。”
馮盛低垂着眼睛,緩緩道:“……人不是我殺的,是他交給我讓我去……放在那的。”
“誰?”周澄拿起筆準備開始記錄。
“……夏延裕。”
“具體說一下你最後一次見到被害人夏遠宸的時間地點以及當時的情況。”
馮盛深呼吸了一口氣,無意識地看向斜前方牆壁上圖表的方向,仿佛下了某種決心:“是二十一号那天淩晨,夏延裕打電話讓我去他家一趟。等我到了的時候,遠宸就已經……不在了。”
“他家?”周澄問着話,和何将醉對視了一眼。
“對,我到的時候就看見他正抱着遠宸坐在客廳裡……他說當天晚上家裡有聚會,大人們沒能顧得上孩子們,所以就發生了點意外。遠宸磕到了後腦勺,等到大人們發現的時候已經沒呼吸了。”
“出了事不是應該先把孩子送醫院嗎?你就沒懷疑過他這麼做的動機?”
“我問過,他說遠宸的傷沒辦法被認定為是意外,到時候隻會牽扯進更多的人和事,對所有人都沒好處。他讓我按他說的做,說後續他自有安排……”
“你當天晚上見到他的時候,他周圍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客廳裡隻有我和他……還有他抱着的遠宸。”馮盛說,“然後他就說了他的計劃,包括讓我用他小舅子的證件租車的事。”
周澄聞言簡直懷疑夏遠宸到底是不是夏延裕親生的。
盼了這麼多年才盼來的孩子,因為突發的意外去世,這當爹的居然能這麼淡定又離譜地開始料理後事?而且袁雅當時還不在場?
周澄突然想起了什麼:“夏延裕還以袁榮的名義給你打過錢對嗎?”
“是,一共好幾次,”馮盛雙手握在一起,搖了搖頭自嘲一笑,“說是用來幫我渡過難關。”
夏延裕這人,真是偷換概念的一把好手。
“我怎麼覺得咱倆有信息差呢?”
何将醉跟馮盛提到的證據周澄連聽都沒聽說過——要是早能把這些證據弄到手的話,他也不至于這麼發愁審訊的事了。
訊問暫時告一段落後,周澄找了個同隊的刑警把馮盛帶走辦理接下來的手續後,自己終于忍不住好奇地把手伸向了桌子上的那摞檔案袋。
隻見剛才何将醉用來作為“證據”盛放檢測結果的檔案袋裡,滿滿當當的全是白紙。
周澄張了張嘴,有些難以置信地扭頭看向何将醉:“你這玩得也太刺激了。”
“沒辦法,我們手裡原本掌握的那些,沒有一個是能直接把他‘錘死’的證據,隻能賭一把了。”何将醉活動了一下因剛才強行坐沒坐相而些發酸的關節,“心裡有愧,看着長大的孩子的屍體照片就擺在上面,很多人連直視并且把照片拿下來的勇氣都沒有,更不用說把那下面的檔案袋打開了。而且三更半夜的又是第一次做抛屍那種事,大多數人都是沒辦法保證自己萬無一失、哪裡都沒蹭到血的。就算再怎麼确定,多問兩遍也肯定會虛。”
“而且他一開始否認的時候說的是‘不可能’,意思就是可能性是零。可如果是自己從來都沒關注過的事情,怎麼會那麼肯定發生的可能性是零呢?”何将醉喝了口水,繼續道,“其實這話他說完之後,他自己就已經反應過來有問題了。”
即使審訊室已經重新恢複了适宜的溫度,周澄也還是在聽完何将醉的話之後,覺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支隊有你了不起。”
一切仿佛都在何将醉的預料之内,以至于他對結果并不覺得意外,隻是平靜地掃了一眼周澄:“少讓我操點心吧你,我的店都好幾天沒開門了。”
周澄一聽自己工資又要不保,馬上強行讓話題拐了個彎:“一般不是說雙胞胎之間都會有一些神奇的‘心電感應’嗎?默契啊、或者一個生病了另一個緊接着也會莫名其妙地開始生病什麼的。怎麼夏家這哥倆就不是這樣?”
剛才進行訊問的時候也提到了這個問題,馮盛說夏家人幾乎沒讓他幫忙照看過夏遠鶴,似乎身體不好的隻有夏遠宸而已。
“這事不絕對,沒準他們兄弟倆剛好就是少數那堆裡的。”何将醉隻能這麼解釋,“說到這個,我剛才還想到一點。”
“什麼?”
“懷孕至少八周的時候,是可以查出胎兒是否患有先天性心髒病的。懷孕十周内可以做人流。”何将醉原地站定,雙手插兜看向周澄,“兩個人持續備孕,結果在袁雅距離被查出懷孕已經過了将近三個月的時候,她弟妹剛好懷孕了。”
周澄:“先懷孕的是袁雅,甚至查出夏遠宸患先心需要換心髒的時間也在她弟妹懷孕之前……那她弟妹的那個孩子,難不成……是藥引子嗎?!”
池觀月離開劇組總共也就不到兩天,因此重新跟上劇組進度倒也不是什麼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