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周澄的人把門後不省人事的男人帶走之後,何将醉才坐到病床邊的沙發上,靜靜等待馮盛的下文。
“多謝,”馮盛沉默半晌後喟然長歎,“我應該同你道謝的。這麼簡單的事,我早就該想明白。講真,直到剛才那人突然闖入掐住我脖子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感恩戴德幫人做牛做馬都是安慰自己的借口,最終感動的,都是自己。”
何将醉沉默地看着馮盛,感覺自審訊室那面後,才不過短短幾天而已,這個中年男人的頭發又白了不少,整個人幹癟得幾近喪失了所有生機活力。
“剛才那人是夏延裕派來的吧?”馮盛語氣平靜,仿佛問的事與自己生死無關。
“需要審了之後才能下定論。”
何将醉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但其實事實如何兩人心裡都多少有點數了。
馮盛搖頭:“肯定是。對我這将死之人還要着急下手,除了他還能有誰。”
“病情的事,您一直在瞞着家裡人是嗎?”見馮盛原本垂落的目光無神地望了過來,何将醉趕緊又補一句,“不是以警察身份的審訊,隻是普通聊天而已。”
“警察都無所謂,你們問的我都會講,畢竟都是鬼門關走過一趟的人了。”馮盛自嘲一笑,“我愛人知道我的病,病情加重之後我已經有段時間沒回家了,成日同她講是因為工作忙……她要我堅持接受治療,說錢家裡出得起。但這病呢,就是個無底洞,花錢好大機會連聲響都沒有。孩子還小,将來周圍都要用錢,我呢——能省就省啦。”
“女兒那邊我還沒有講……”馮盛滿是愧疚地歎了口氣,“我實在不知該怎麼同她解釋這一切,成日覺得怎樣講都會有遺憾,我怕她接受不了……”
何将醉輕聲:“她現在就在外面大廳裡,瞞着她媽媽跑過來,隻為見您一面。”
“什麼……”馮盛的表情說不上來是震驚多一些,還是慌張更多一些。
“已經發生的事沒辦法再改變,不如用好好利用争取來的機會,畫一個相對圓滿的句号。”
馮盛驚愕地看向他,下意識地分辨着何将醉所說的“已經發生的事”指的是他女兒還是他自己,但随後他很快就釋然地笑了:“你果然不是一般人——是啊,住院是我唯一能多見她們幾次的機會了。否則因為我那一念之差,往後就隻能透過鐵欄杆望天了。這段時間裡我想了好多。如果是以前,讓我從‘健健康康活到五十歲’和‘飽受疾病折磨活到一百歲’這兩個裡面選一個的話,我會選後者,因為我想親眼見證我女兒由小到大經曆的每一個人生階段,無論喜怒哀樂,全部都好。”
“但如果是現在的話……”馮盛伸出枯黃的手抹了下眼睛,“講那些都太奢侈,能帶着這病活到五十歲已經很好啦。”
“不妨把自己和孩子的成長軌迹重疊,”何将醉靜靜聽他說完所有,依照自己另一個身份的經驗給出建議,“文字或影音圖像等等都可以,告訴她,在她未來即将經曆的每個人生階段裡,她的父親曾經都是怎樣度過的——如何慶祝喜悅、如何解決煩惱、如何看待自己經曆過的人生百态……盡自己所能,把這些點滴全都記錄下來留給她吧。”
餘生已經看到盡頭,既然肉身無法陪伴她成長,那就在精神上與她同行吧。
提前告訴她人生種種,在她還未抵達的時間裡,率先陪她走完一遍人生。
馮盛哽咽着,艱難道出了一個字:“……好。”
親人中尤其是父母的缺席,對孩子心理上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
過早的離去,會讓孩子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感受到的隻是他們殘缺、甚至是空白的形象,他們隻能靠自己的想象去描摹猜測、以及父母剩餘一方成倍的愛去填補,才能得到一個大概。
從工作到生活一向細緻入微的馮盛一定明白這些,何将醉也實在不忍再細說。
趁現在還來得及,給孩子留下一個鮮活的自己,讓她可以在所有人遺忘你的時候繼續認識你。
何将醉斂眸起身,握住了那雙抑制不住顫抖的手。
隻是看手,就足以感受到這雙手主人的病态了——“枯槁”二字仿佛化成一張皮挂在了他的骨頭上,每一寸皮膚都透出了極度不健康的蠟黃色。
何将醉微微用力握住馮盛手的時候,恍惚間感覺這溫暖的力度不隻是為了向他傳遞那些抽象的情緒,而是為了把即将脫離這副軀體的靈魂緊緊拽住。
人的生命,怎麼會這麼脆弱。
出了病房的這幾步路何将醉走得十分壓抑。直到進了大廳、越過零散的人群一眼看到池觀月的時候,那份沉重才悄然得到了緩解。
一頭飄逸長發被池觀月随手绾了起來,光線把頰邊碎發映成透明色,剩下一點打到她的側臉以及她手中的劇本上。
周遭奔走處理突發狀況的人們嘈雜不已,但她無聲無息,隻關心手裡的文字。
離着還有幾步路的距離,何将醉一眼就看見她胳膊上依然裸露着的傷口。
“怎麼沒去找醫生處理傷口?”
池觀月擡頭尋找聲音來源的時候表情還帶着點茫然,搓搓胳膊喃喃自語:“好兇。”
來人聞言頓了下腳步,心事如台風過境,反應幾秒後臉上多出了些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無奈笑意:“哪裡兇了。”
池觀月盯着他一路走近,眨眨眼終于從劇本故事回歸現實人間煙火:“沒多大事,待會兒回家睡一覺就好了。周澄讓我在這等會兒他,說是有事要說。我這明天的台詞都快背完了都還沒見到他人影呢。”
何将醉幹脆利落地拿出手機給周澄發了幾個字,随後沖池觀月一招手:“走吧,不等他了。”
二人在醫院裡轉了一圈,發現急診外科的人手似乎全被臨時調去搶救病人了,原本值班的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
何将醉想了想自己車的後備箱裡有個臨時救急用的急救箱,拿來處理池觀月的傷口應該沒多大問題,于是他直接把人領到了地下車庫。
SUV的後備箱一開,二人将就着坐一下倒也綽綽有餘。
時間已經接近深夜,本來夜貓子型選手池觀月倚靠着後排椅背難得地有了些困意,結果卻在碘伏接觸到傷口的瞬間一激靈徹底清醒,擡眼幽怨地盯着何将醉。
“好了,”何将醉的表情連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熟練地把繃帶尾部剪開打了個結,“那堆注意事項就不用我囑咐了吧?這兩天小心點傷口。”
池觀月打量着他在自己胳膊上留下的成果:“沒想到何醫生幹外科也這麼專業。”
“這不是專業,是常識。”
“不止,還有你剛進病房的時候露的那兩手,”池觀月饒有興緻地睨着他,“練過?”
“總被迫為了案子到處跑,不練練的話,怕哪天周澄得罪的人把賬算在我頭上,”何将醉輕輕捏住她亂晃的手腕處理關節處的擦傷,随即話鋒微妙一轉,“倒是你,能直接撂倒一個将近一米八的壯漢的身手,我是真沒想到。”
給池觀月包紮傷口的時候,何将醉無意中發現了她胳膊上許多道淺淺的舊傷痕迹,不細看的話幾乎不太能發現。
不同于先前她自己說的小時候調皮搗蛋,那些傷口并不是一個孩子在玩耍時會無意造成的程度。
“久病成醫了。”池觀月答得輕描淡寫。
兩個人的視線跟着措辭一起避重就輕,空氣裡隻剩下随着上藥動作靜靜揮發的藥水味。
半晌,何将醉收拾着手邊和談話間的殘局,歎了口氣:“如果今天去病房裡滅口的不止那一個人,你很有可能就直接和馮盛一起交代在裡邊了。太危險了。”
池觀月嘗試着活動了下手臂,語氣吊兒郎當:“那個男的确實菜得超出我預料了,也不知道哪個人傻錢多的雇了這麼個人才,還不如讓我——”
“注意言辭,樓上可就是現成的警察。而且别轉移話題,你明知道我說的是——”何将醉把收拾好的急救箱蓋子一蓋還打算繼續說點什麼,結果他正色擡頭時的眼神,卻被身旁人眼裡明晃晃的委屈給撞碎成了一聲無奈,“……做得好。這次多虧了你,馮盛這麼一個案件相關的重要人物才保住了性命。隻是如果再有下次的話,一定要注意自己安全。”
“事發突然,何況我還帶着個孩子呢,值班的醫生護士也在。驚動哪個都會增加變量,還不如我自己直接上。”池觀月借着過戲瘾的機會順便還調戲了座冰山,其中樂趣不亞于解鎖一項新的遊戲成就。内心舒暢之餘她面上依然保持神色不變,眼睛裡甚至還醞釀出了些水光,“而且我這多少也能算個見義勇為了吧,你這麼說就顯得我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