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隻是随口寒暄了那麼一句而已似的,他沒多做停留就轉身返回了客廳。
池觀月見狀也沒什麼意外的反應,若無其事地把帶來的東西放在玄關油畫裝飾下,然後換了鞋跟着他進了客廳。
即使有段時間沒來,這裡一切古香古色的陳設也都還和記憶裡一樣。隻不過屋内的幾盆綠植似乎比前些日子更旺盛了些,不難看出被人精心照料過的痕迹。
正對落地窗的位置擺了一張書案,上面散布着幾頁墨迹尚未幹透龍飛鳳舞的書法習作。
真是好興緻。
池觀月收回目光沉默不語,垂眸熟練地把泡好的茶湯倒入茶盅。
“我說,你最近過得也太張揚了點,”對面略高的沙發上,男人剛一坐下就興師問罪似的開口,“醫院那事是怎麼回事?”
“什麼呀?”池觀月不緊不慢地把手裡的茶具放好,眼看男人已經帶了不耐煩的怒意,她才收住心下偏要作對的脾氣,眨眨眼溫順地看向他,“啊,那個啊,偶遇了個難纏的小朋友求我幫她而已。”
“做好你分内的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多管閑事了?就為一個小孩,就能給我弄得滿城風雨的。”
不知道是多年以來早就練就出了強大的心理素質,還是演技早已成為習慣融入骨血,無論違背現實到什麼程度的謊言池觀月都能信手拈來,并且有自信不被看穿。
“哎呀,我也沒想管她。但是挺可愛一小孩哭得慘兮兮地求人幫忙,這感覺太熟悉了嘛,”池觀月苦惱而又無奈地望進對面男人的眼睛裡,直到看見令自己心滿意足的反應之後才低頭把茶湯分入杯内,不動聲色地追加了一句,“跟我姐小時候挺像的,我實在沒法拒絕。”
空氣安靜片刻,入耳的隻有茶水逐漸斟滿杯的聲音。
這屋裡有人在慌,而輕笑着的池觀月清楚那個慌的人不是自己。
男人最終端着架子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大半夜的你在那兒晃悠什麼?”
“拍戲啊,”池觀月彎起眼睛沖他笑笑,“您不是知道嘛。”
男人冷哼一聲:“那前兩天叫我派人的電話呢?怎麼每回一有出風頭的事就有你在。”
“前兩天出事的也是那個孩子,當時我們本來在電視台裡一起拍節目來着。小孩跑丢了,順手幫個忙的事。”池觀月避重就輕地繞開了有何将醉參與的部分,“提升名望的好機會,不叫上您多不合适啊。”
想必他對最近發生的事多少有些了解,這種成了精的狐狸直接騙肯定是騙不過去的,實話摻着謊話說才更有可能蒙混過關。
“至于電話,”池觀月不緊不慢地補充道,“我趕過去的時候判斷不出來這事是大是小。直接報警的話,萬一捅到胡銳那兒不就給了他可乘之機嘛。所以才提前跟您說了一聲。”
末了她還按照記憶裡的樣子,抿嘴小心翼翼地看了對面人一眼:“我做錯了嗎?”
男人不屑一顧的态度如意料中那樣出現了松動,眼神裡難得地出現了柔軟的情緒。
果然,外人面前什麼叱咤風雲雷厲風行,一到這兒就全都作廢了。
說好聽點是“百煉鋼化為繞指柔”,說難聽點的話——
池觀月隻覺得這種外強中幹的紙老虎怎麼還沒被人類發展進程進化掉呢。
不願再面對着這張令她生厭的嘴臉,她假意借着洗水果的機會,起身進了幾步開外的開放式廚房,留給客廳的人一個背影。
這麼多年了,她非常清楚自己說什麼、做什麼會對身後這個人産生怎樣的影響,因此她對此時對方的沉默并沒有任何擔心。
她在他面前的言行舉止始終在模仿另外一個人,隻因那個擋箭牌在這個男人心中能起到的作用不容小觑。
永遠都是。
池觀月深谙這一點。
“有件事你去辦一下,”端坐在客廳裡的男人半晌後突然開口,言語中既沒有稱謂、也沒有商量拜托的意味,甚至連看都沒有往廚房的方向看一眼,“過兩天檀陽區那邊有個公館有聚會,你去一趟,幫我查個人。地址和人名我發給你。”
“什麼聚會?”背對着那人的池觀月索性連表情都不再僞裝,平靜地握着刀把洗好的橙子切成幾瓣,過了半天才給自己前半句的反抗象征性遮掩了一下,“我好準備一下。”
“一群敗家子的聚會,”男人的聲音裡帶了點輕蔑,“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在那兒聚一回,經甫市叫得上名的那幾家都會去。除了固定參與的人之外,每次還會有幾家新人加入,參與門檻就是他們各自的家底——至于你,你就從裡邊随便找個人把你帶進去就行。你那戲子身份也該派上用場了,這種小事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池觀月握住刀把的手緊了緊,片刻後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
男人對她的反應沒做評價,隻是氣定神閑地呷了口茶,搭在腿上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膝蓋。
“你去書房把桌子上的東西給我拿過來。”
池觀月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尖刀瞬間調轉方向垂直向下紮在了案闆上。
她站的位置正對着一扇通透的玻璃窗,院裡一片歲月靜好的風景一覽無餘,但此時擡眼盯着窗戶的人卻隻能從玻璃裡看到神色冷峭的自己——以及身後那個正好整以暇睨着自己背影的人。
未必真的有什麼東西是需要讓她去書房拿的。
她明白。
“書房”這個詞更像是一個表達警告的代号。
每當他預感到她試圖脫離自己掌控、或者單純想提示鞏固自己的控制權的時候,就會對她提起這個地方。
書房本身沒什麼可怕的。
可怕的是這棟房子的書房、那間擁有暗室的書房。
那間小小的屋子太黑了,黑到她喘不過氣、黑到隻用幾十天就困住了她的整個人生。
無盡的耳鳴和眩暈,嗆人的煙味。
鼻腔裡和額頭上有溫熱黏稠的鐵鏽味液體不斷湧出來,彙集到下巴聚成一大滴,然後再“啪嗒”一聲濺落到厚厚的灰土裡。
脫離原位的骨頭隐隐作痛,黑暗裡就連自己也無法判斷出到底有哪裡沒有淤青受傷,因為倒在地上時哪裡都痛。
即将昏睡過去一了百了的時候,又會被涼水澆醒。
所以她讨厭冷、讨厭涼水,卻又依賴于極端情況下涼水所能給予她的清醒。
入行以來被人問過不少次“要不要考慮除掉身上那些疤”,畢竟哪怕再淺,上了鏡也無處遁形。
終歸是不好看的。
每當這時候她就會笑笑說“這都是我熱愛這行的證據,留着挺好”,别人聞言也隻當那些是她訓練留下的磕碰傷,欣賞地點頭過後就也不再說什麼了。
隻有她知道,這大大小小的痕迹全是恨。
抹平又能怎麼樣呢?
陰天下雨的時候内裡還不是會痛。
刀紮得不深,隻在案闆上刺出了一個淺淺的痕迹。
池觀月輕輕把刀拔了出來,腦海裡盤旋着的,是那個出現過無數次的想法——
要不今天就做個了結吧。
什麼蟄伏、什麼彎彎繞繞,就都省了。
刀在她手裡呢,沒什麼可怕的。
他在她小時候還能占個壓倒性優勢,但現在可未必。
橙子應聲成為兩半。
手起刀落的感覺應該差不多都是一樣的。
門口突然響起門鈴聲。
被強行從狀态裡扯出來的池觀月一時間僵在了原地。
木然地看着案闆上因慣性而左右搖擺的那瓣橙子,眼神變了又變。
本打算像先前每次那樣回避一下,不料她身後的人直接開口:“你去開門。”
放在尋常人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此時卻讓池觀月寒毛直豎,短短幾秒裡腦内閃過了無數種可能性。
她和身後那人看似毫無交集,在各自領域混得風生水起,實際雙方隻是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彼此之間的聯系而已。
這對池觀月來說倒是正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巴不得跟他撇清關系。
而對另外一方來說——她猜也許是為了更方便且隐晦地利用她的身份來讓自己如魚得水。
誰知道他實際是怎麼想的呢,愛怎麼想怎麼想,無所謂,反正她也不感興趣。
其中的原因很複雜,總之他們兩人是從來不會在同一場合同時出現的。
就算真的不得以出現這種情況,那也得是有很多人在場的情況下,以此來沖淡外人會認為他們兩人之間存在聯系的可能性。
而絕不會是現在這樣。
池觀月一隻手搭到了門把手上,已經懶得透過可視電話或者貓眼來提前給自己做個心理準備了。
沙發上坐着的人似乎很笃定門外的人是誰,甚至居然一反常态地讓她去親自确認,想必是鐵了心要從中探究點什麼。
而門外的人……
莫名有了些不好的預感,池觀月心煩意亂地扳動門把手。
隔着門檻的兩人同時擡眼看向對方。
晃動的瞳孔裡均是止不住的訝異。
為什麼,偏偏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