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地下車庫愈發陰涼,原本就有些怕冷的人呆坐在車裡,既沒開燈也沒開暖風,隻麻木地攥着手裡的濕巾,反複用力試圖擦掉嘴上的口紅。
這一切都不是她喜歡的——
溫婉的衣服不是、淡色的妝不是、萬衆矚目的生活不是、甚至就連她的名字大概也不是。
在她們家,是先有星星,然後才有她這個月亮的。
“你的出生本來就沒有意義。”
“要不是為了……根本就不會生你。”
池含星伸長手又緊緊拉了一把陽台門,盡可能把雜音隔絕到了門外。然後回過身不管不顧地捋了把白裙席地而坐,開始給妹妹手上大大小小的擦傷消毒上藥。
“……裙子會髒的。”池觀月知道對方最寶貝這條裙子了,隻在偶爾參加學校活動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穿。
要是自己忍到明天再收拾欺負池含星的那幾個人就好了,這樣就不至于讓她今天活動參加一半就匆匆趕回來了。
池觀月盯着那層被暖風吹動的白紗發呆。
“痛的話告訴我,”池含星沒接她的話,一臉嚴肅地把臉湊過去,棉簽塗過的關節被溫柔地吹了又吹,“他們愛說什麼說什麼,不要聽,他們說了不算。”
“那你呢?那些欺負你的人你也選擇不理他們嗎?那他們隻會下次做得更過分的。”支起來的腿在旁邊百無聊賴地左右搖晃,“自己不努力,總想着欺負比自己做得好的人算什麼東西。”
“所以你就去替我行道啦?”池含星捧起對方的手邊吹邊擡眼掃了她一眼,笑意盈盈沒有責備的意思,“被說兩句又不會少塊肉,随便他們呗,我無所謂,也談不上欺不欺負。倒是你,光顧着幫我主持正義,自己倒受了一身傷回來還要聽他罵,拜托你這小孩下回先保護好自己啊——”
“……你不也是小孩嗎。”
池觀月不太習慣像她一樣輕易就能對其他人表露出關心,空出的另一隻手摸摸脖子扯扯衣服,最後才不大自在地拿過那條溫熱的濕毛巾給池含星擦了擦嘴。
“唔,”被突然捂嘴的池含星一愣,瞪大眼睛盯着對面的人眨了眨,“不愛聽我唠叨也不用這樣吧?”
池觀月眼眶紅紅,老大不樂意地噘起嘴,怄氣似的一下又一下重複着擦拭的動作。
“……還說沒欺負,你為這活動準備了兩個多月,這麼重視……但你明明不喜歡這個顔色的口紅的,你今天出門帶走的那支也不是這個顔色,一看就知道是又被她們給搶走了,随便扔了支給你用。你怎麼不跟她們吵啊?屬于你的東西就去搶回來啊……”
說到底池含星也不過才比她大了兩歲而已,再成熟也還是個孩子。
小孩聽着對方戳中自己的心事瞬間有些鼻酸,滿腔委屈徹底點燃了她藏起來的哭包屬性。
池含星抽抽搭搭地抱怨:“沒關系啊,你不是喜歡這個顔色嗎,就當是我塗給你看的……”
門外斷斷續續的咒罵聲似乎也聽不見了,池觀月專注地和自己的另一半靈魂暢快大哭。欺騙自己那些沒能聽到的“根本就不會生你”的原因其實本來就不存在。
後來負責捂住她耳朵的人也走了,那個人的咒罵聲她再也擋不住了——
“死的人怎麼就不是你呢。”
池觀月花了幾年與這一切做分割,而後又花了十幾年把這一切打磨成一副殼親手套在了自己身上。
因為純良的池含星更讨喜、更适合用來蒙蔽惡人的雙眼。
隻是演着演着,她自己都快當真了,都快要忘記身上這些逐漸變淡的傷痕都是怎麼來的了……
閉眼躺在靠枕上,後腦尚不平整的傷還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這段時間一路走來有多不順、又有多不值得。
那還要繼續走下去嗎?
……要。
隻不過今天好危險,差點就被人算計得全盤皆輸了。
這條路她不走到盡頭求得一個結果的話,她是不會回頭的。
義氣這東西不是人人都有,别有用心的人一個個埋伏在她身邊盤算着出手時機,她即使看人再準也偶爾會失手,幾小時前的經曆就是實證。
一起出生入死過又如何。
鼻息帶出笑聲,黑暗裡不斷閃爍的手機屏幕讓池觀月不适地皺起眉,搓了搓沾染水分冰涼發皺的手,伸長胳膊把手機夠了過來。
她也沒看來電提示,閉眼接起電話等着對面先開口。
“喂?你在哪呢?沒出什麼事吧?”
對面的語氣聽起來不像往日那麼沉着,帶了點焦灼和疲憊。
“沒事,”池觀月懶散一笑,“我能有什麼事啊。”
在電話那頭的人聽起來,她這語氣簡直無比貼合被迫應酬後的破罐破摔狀态。
“告訴我你在哪,我去接你。”
池觀月重新确認一遍來電名稱,忽然想起了去救馮媛那天的一些細節。
當時她就警告過“如果讓我知道誰拿那孩子的性命玩手段的話,能在我手底下活着去見警察都算他福大命大”。
因為那時她就隐約察覺到了,剛好撞上馮媛被綁架走、外加在李永輝那夥人到達目的之前就精準猜到了他們窩點位置,神算子恐怕也不過如此。
如果是普通人的話,除了同夥,她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在那之前,還有她在陽台偷聽到的有人給何将醉交貨的對話。
而交貨人甚至和李永輝也是一夥的。
幾十分鐘前剛趕走一個歪心思動到她頭上的人,這就又有一個連小孩都不放過的主動送上門來了。
池觀月重新把手機貼回耳邊,用手背胡亂擦了擦濕巾在嘴邊留下的水痕,語氣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見外了啊。你不是能定位嗎,我就在這裡待着,你要是想來就自己找。”
此時的她已經懶得再顧及那些虛與委蛇的彎彎繞繞,其單刀直入的程度,讓另一邊的何将醉更加确信她是真的遭遇了什麼難以抵抗的惡劣事件。
“……電話别挂,找個安全的地方躲好,我馬上到。”
“行啊,”池觀月也不在意他這話說得有多奇怪,嗤笑一聲把手機随手扔到了副駕駛上,伸着懶腰自言自語,“連你都讓我躲,今天一個個的都不正常……”
車内的空氣還帶着剛剛頹靡的酒氣,讓人有些憋悶。
池觀月用腳尖把駕駛室的門抵開透氣,聽着電話那頭偶爾傳來的語音導航的聲音,蜷縮着竟然漸漸有了些倦意。
正當她處于半夢半醒間的時候,一陣涼風突然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凍得她下意識向車裡縮了縮。
何将醉車開到半路就聽見對面完全沒了動靜,一路提心吊膽匆匆趕到之後,才發現對方竟然在車裡睡得正香。
“醒醒,”何将醉無奈地盯着陰影裡的人,把胳膊搭在車門上平複呼吸,“怎麼這都能睡着……”
池觀月擡手揉揉鼻子打了個噴嚏,幽幽轉醒:“誰說我壞話呢。”
何将醉沒接話茬,反過來問她:“怎麼在這兒呆着,喝酒了嗎?喝了的話我送你回去。”
池觀月無言支起身向外望了望,一眼就看見了何将醉停在對面車位的黑色跑車,于是二話不說拎着東西直接坐上了他的車後座。
外面蹲點的人也不知道還在不在,換輛車有人把她送出去倒也正好。
反正這一整天不是虎穴就是狼窩,都一樣,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了。
不過幾秒而已,就着地下室昏暗的燈光,何将醉職業病一樣上上下下把身前的人掃視了幾個來回,一眼就注意到了她唇邊暈開的口紅,甚至拎着外套的手背也有些斑駁的紅色印記。
以她的水平,他倒是不太擔心她會挨打。
不對。
見識過她被禹瑞良強壓一頭的樣子之後,明顯感覺到她這麼個桀骜的人還是會對什麼因素無條件低頭的。
能讓她心甘情願變成這幅樣子的話,肯定是什麼大事。
短短幾步路,何将醉的表情變了又變,見到她時放松下來的一顆心重新被吊了起來。
他低頭專心系好安全帶,應付那成了精的老狐狸時過度工作的大腦被迫重新高速運轉,想遍了種種可能性格,但始終不敢擡眼和那張頹喪的面孔對視。
見不得為救小孩天不怕地不怕孤身沖進窩點的人,當下因為爛俗事瀕臨破碎的樣子。
“回家嗎?地址給我。”
“何必,”反倒是後座上的人無所畏懼地直視着駕駛室那張側臉,“我家地址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何将醉手一頓,兩人的目光透過後視鏡撞到了一起。
一路飙車趕過來的那顆不安狂跳心髒開始逐漸冷卻。
他聽出了她話裡的敵意,他們彼此都清楚這一點。
前面的人收回視線一聲不吭地發動車子,後座的人低頭朝手裡呵了口氣緩解寒意。
怎麼這麼冷。
池觀月裹緊外套四處瞄了一圈。
記得上次坐他車的時候蓋過一條毯子來着……
她悄悄伸出手向後摸了摸。
“找什麼?”駕駛室的人冷不丁開口吓了她一跳。
現在的氛圍好像不适合求助。
池觀月一咬牙心想反正都被發現了,不如幹脆對自己好點,反正估計今天過後再也不見了。
“上次我蓋的那條毯——”
對方依然直視前方路況,面無表情地打斷她:“扔了。”
什麼态度??
池觀月忍住一口氣,無聲看向前座的眼神罵得極髒。
扔就扔,誰稀罕。
大不了凍死在這兒,把你這車變成兇車。
她挽起雙臂直接閉眼,遇到困難睡大覺。
後視鏡裡的人擡眼看了一眼對方緊閉的雙眼,騰出一隻手默默開了車内暖風又把溫度調高了些。
靜默的時間轉瞬即逝,後排的人在車停下來的那刻剛好打了個哈欠睜開眼。
眼看外面并非是自家公寓樓下而是漫野前院,池觀月拉開車門就要下車。
不料她剛好選中了那扇被鎖死的車門,回身去開另一扇的時候,車門被人從外猛地拉開,原本在前排的人果斷坐進來回手把門帶上,絲毫不給她逃跑的機會。
即使是在當下這種晦暗不明的光線裡,何将醉也依然感受到了對方警惕的視線。
池觀月多少猜到了對方想要對話的意思,但她一挑眉選擇無視對方,單手撐在他身邊,另一隻手越過他就要去拉他身後的那扇門。
伸出的手背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别随便亂動别人的東西,沒禮貌。”
“……”
身旁的人氣定神閑,池觀月揉揉手背像是看什麼怪物似的盯着他。
“說吧,為什麼生氣?”
如鲠在喉的情緒一被人坦蕩點破,頓時變得有些難言起來。
池觀月一向不喜歡外人幹涉過問自己的事情,反過來她對其他人也是一概漠不關心。
對朋友的話她當然十分仗義,這種情況另當别論。
而對于這個朋友的“門檻”,她幾乎從沒有認真思考過。畢竟這麼多年以來,她身邊真正的好友一直就那麼幾個人裡。
可現在出現了這麼一個踩在門檻上的人,他就像是一個亦敵亦友的存在,關于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池觀月非常抵觸這種模棱兩可的感覺。
興緻好的時候,她或許還能把那些鬥智鬥勇當作閑情逸緻拿來解悶,連帶那些針對自己的别有用心她也可以一笑了之。
但若是牽扯到其他無辜的話,那就成了她所厭惡的卑劣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