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也不想吃糖。”向蕪仰着臉看他。
她費力盯住男人的眼睛,她想看看講這些話的人,究竟擁有一雙什麼樣的眼睛。
聞負燈把糖的包裝撕開了,送到她唇邊:“就含着。補充點體力。”
“我以為,你會說,不想吃就不吃了。”向蕪嘴上這麼說着,往前湊了一點,就着聞負燈的手把糖含進嘴裡。
酸澀的甜膩一下子在口腔中蔓延。橘子味兒的。
“那也不能太慣着你。”
見她吃了糖,聞負燈就在她的旁邊坐下,拿出手機看時間。
向蕪舔着嘴裡的糖,翻着眼皮反複咀嚼了他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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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護士過來又給向蕪量了一次體溫,并且順便把驗血報告給了他們。
聞負燈把單子拿過來看了看:“還真沒喝酒。”
他剛才和醫生說了,要查一下血液裡的酒精濃度,以及是否吃了不明藥物。
向蕪癟癟嘴,沒說話。
“行了,”看到她這委屈樣,聞負燈有點好笑,“誤會你了,我很抱歉。”
向蕪點了下頭,眼神裡是對他的譴責。
聞負燈提着她的胳膊把她從沙發上拉起來,無視了她的擠眉弄眼:“去輸液了,小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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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向蕪不是很清楚輸液的意思。所以她懵懵懂懂就被聞負燈拉着走了。
直到她在走廊裡碰見了正在輸液的病人。
一個碩大的藥瓶挂在頭頂,手背上插着橡膠管子,一塊白色膠布蓋住了針頭。
她猛地刹住步伐,把自己的胳膊從聞負燈手裡抽了出來:“我不要,輸液。”
聞負燈在她眼睛裡看到了強烈的抗拒:“小孩才害怕打針。”
“孩子才不害怕,孩子什麼都不懂。”向蕪調頭就走。
就因為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就因為那時候她什麼也不懂,所以他們對自己做什麼都是合理的,無論自己接受了什麼樣的信息都是正确的。
他們每天往她身體裡注射各種各樣的藥物,還抽走大袋大袋她身體裡的血。
有的藥物讓她緻幻,有的藥物讓她過敏直至休克。
她很虛弱,卻總是很乖巧地在實驗室的人過來的時候,伸出去自己的手臂,任憑他們留下針孔。
周圍很多人都死了,隻有她活了下來。後來他們抹去了這部分記憶,把她投入了“模型”。
那個科技發達的時代,那個把人分成上中下等的世界,向蕪曾經以為自己掌握了世界真相的時代,的确有很多同類在那裡耗盡一生的世界……到頭來一切隻是那些人口中的“模型”。
自己是什麼,仍舊是觀測對象嗎?
“你跑什麼,不難受了?”
手臂又被人拉住了,向蕪不受控制地向後跌了回去,又被聞負燈穩住身形。
“我不想打針。這對我有害。”向蕪讨厭針頭,讨厭手背上的淤青。
她讨厭那些随意篡改生命規律的技術,讨厭被欺騙的感覺,讨厭被觀測的感覺。
被操縱的感覺如同忽然在陽光觸及不到的深海睜開眼睛。
沉積多年的壓抑、恐懼、厭惡,都在被意識到的瞬間壓了上來,推着她的鼓膜,讓她感受到加速的心跳,牽連神經的疼痛,也擠壓着她的胃,一隻無形的手在她的身體裡攪動。
不屬于她的東西在膨脹,向蕪覺得自己要被擠榨成一攤破碎的蛇皮。
聞負燈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又是那種,不應該出現在她這個年紀的孩子身上的表情。
“為什麼?”他問。
不是一上來就和她講,生病要輸液,你别抽風。
而是問她,為什麼。
為什麼這麼想?為什麼這樣抗拒?
培養皿。
聞負燈腦海裡再次閃過這個詞。
情緒來得像雪崩一樣突然,又那樣早有預謀。
向蕪讷讷地站在那裡,被突然想起來的一切擊潰了。
“因為、因為……”她反複咬着嘴唇,直到血腥味替代了原本的糖味,“你為什麼要問我為什麼?難道他們沒有告訴你就算是我這樣的人也會讨厭和逃避嗎?”
聞負燈在她眼裡看到了一閃而過的脆弱。
是厚達幾米的海上浮冰上的裂痕那樣的脆弱。
他盯着被高燒摧殘得站都站不穩的女孩,一言不發了很久。
向蕪感覺到自己冰涼的手被溫柔地牽了起來。“好吧,不打針了。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