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經年,幾度寒暑,當郭霁再次見到公孫萦的時候,正是初雪天氣。
薄薄的霰雪遮不住“西内”離宮的荒草,飛旋的北風卻加重了空曠宮殿的寒意。
偌大的庭院,鮮少人迹。高大宮殿上剝落的雕梁畫棟,訴說曾經的榮耀與如今的落寞。郭霁站在階下仰望,見三千雪花彌漫了斑駁的雕欄玉砌,偶有宮人着了弊舊的單衣,從高台上匆匆奔顧,說不出的恓惶。
迎着風雪前來接待的不過區區一名宮人并兩名宦官——郭霁心知除了這三人有品階之外,餘者恐怕盡是上不得台面的宮役。
在大殿前行禮已畢,代公孫萦來迎接太後使者的女官上前道:“太後使者降臨,公孫娘子本該親自相迎,奈何娘子被時氣所感,染上風寒,不得迎接,乞郭長禦轉達太後,公孫娘子不敢不敬天家使者。”
郭霁聽罷,笑道:“公孫娘子貴體欠安,當好生将息。太後時常念及公孫娘子舊日善舉,當存體恤。近日寒暖不調,太後又命妾等送來衣物飲食賜公孫娘子并二位皇孫。又下月冬至大典,邀約公孫娘子前往宮中同樂。”
那女官不動聲色,卻早已瞧見郭霁身後跟随而來的長長兩隊宦官宮人手中盡捧禮盒,遂拜謝太後恩賜,又向郭霁道勞乏,随後道:“雨雪紛紛,還請郭長禦到内室去用些暖漿。我們公孫娘子千萬叮囑,命我等迎接長禦入内一叙。”
這便令郭霁不覺躊躇起來,公孫家在朝廷的處境實在暧昧,何況又與郭氏曾同為悖逆舊臣。
雖郭氏因此覆滅,而公孫家因重擇良木而免于其難,可是公孫萦畢竟曾是悖逆庶人良娣——即便同床異夢,卻有眷屬之名。與權力投機的男子不同,公孫萦即便“棄暗投明”,這一生卻再也洗刷不掉悖逆餘孽的身份。
何況如今公孫萦奉先帝之命,以不尴不尬的“娘子”為号,撫養悖逆庶人所生二子。
就算大權在握的梁氏念及舊日襄助之恩,并未動公孫家,也容下了兩名皇孫,然公孫家除公孫汲兄弟之叔為兄守喪期滿後出為魏郡太守外,餘者皆未起複。雖為守喪,然到底如何,終未可知。
如今郭霁是奉命而來,公孫萦本該來交接謝恩,若如此的話,二人自然相見,别人也無話可說。然偏逢公孫萦染病,若能借機避開見面,倒也免了不必要的麻煩。可是曾經的舊相識,過門不入總覺無情。
她與公孫萦當初的那點年少舊誼,郭氏與公孫家的那點同僚之澤,竟成了難以拿捏的微妙。
不過一瞬之間,郭霁心中天人較量,難以抉擇。
一直旁觀的宦官察見其神色,上前堆笑道:“郭長禦若不肯片刻稍駐,我們娘子定然内心不安。況長禦女侄亦在此處,日夜思念長禦。長禦忍心不稍稍眷顧?”
郭霁聽聞,目光向那宦官臉上掃去,面色如水,看不出什麼心思來。
那宦官見了這等神色,有些慌了,不自覺地将目光轉向身旁的女官。
見二人面面相觑,郭霁卻又一笑,嘴上并不說什麼,轉身便命身後宮人将所攜之禮送入殿中,與公孫萦女官将禮單清點、交割清楚等語。
那宦官見此,送了一一口氣,當即向女官示意,那女官會意,便順勢延請郭霁入内。郭霁并不推辭,不動聲色地跟了進去。
一行幾人穿過前殿,沿着一條長廊前行,又轉過兩進院落,方到了公孫萦居所。
一道高大的雕花木門已然打開,郭霁站在門前,瞥見那産自極海之濱的黃花梨木門,雖經歲月腐蝕陳舊,如波紋蕩漾的木紋中卻依舊泛着經久不衰的油光。這黃花梨木,産自極南之海,往往要數百年方能成材。太祖開國時曾聞海外有神木,樹高通天而質地堅韌,色澤金黃,而光潤如油,香氛濃郁,名為降香黃檀,能千年不朽。太祖奇之,命人往赴南海尋求此木。使者率一軍,見此木之林森森遮天,遂伐而攜歸。太祖見而大悅,故命一軍攜匠人前往大量采伐,曆經千辛萬苦方得輸送京城。其時,太祖正興建“西内”,便命以此木鑄門,果然堅韌如山,華美異常。
那時的“西内”名為“神光宮”,是太祖親自提名。據聞此宮建成時,太祖欲往行幸,途中倦怠,略作小憩,夢徒行荒野間,正躊躇不知是何鄉,惶惶然不知何歸,忽有神人,光芒天降,口中稱道:“天命流轉,盛衰有時。賜爾家子孫貴重,夕陽反照,當有回光!”
太祖心中大為詫異,正想上前問個清楚,忽天空一聲驚雷,不禁吓了一跳,頓時醒了過來。
太祖回思次夢,說與随行百官,百官皆說此乃佳兆,預示神人降世,天命永存,子孫萬世。太祖卻默然不語,待行至新宮,便賜名為“神光宮”。
晚年的太祖多在“神光宮”,神光宮一時風光無限。然後世子孫又興土木,再造宮殿,其華麗奢侈遠勝“神光宮”,此處便漸漸廢棄。而“神光宮”之名久而被人遺忘,如今隻稱作“西内”。
郭霁正想着,不覺已入了内室。簾幕半掩,隐隐人動,打斷了郭霁的浮想。
“郭娘子,可是你嗎?”
郭霁聞聲擡頭,卻見宮人扶了一個年輕婦人從簾後移步行來。
隻見這婦人雖是宮裝,卻衣裙簡樸,容顔憔悴,形容消瘦,舉動中很有幾分怯懦不勝,唯一雙明眸如星如月,依稀正是當年公孫家品貌不俗的第二女。
她來不及感慨便上前行禮,道:“公孫娘子安好,今日天寒大風,太後惦念娘子,命妾攜些日常用品前來贈賜娘子,并請娘子下月同赴冬至宴。”
“太後仁慈,如日月普照。令我這蓬草之身蒙被恩澤。卑微蝼蟻,仰承聖光,願太後千秋萬歲,四體安康。”
“公孫娘子貴體欠安,何須起來親自交接?”郭霁不由歎了一聲,又請公孫萦宮人将其扶回榻上。
“難得見故人,雖病容不敬,哪裡還顧得呢?郭長禦不要笑話我才好。”公孫萦一面歪在床榻上,一面笑吟吟說道。
郭霁瞧了瞧宮人搬來的小小胡床,沒有立即就坐,隻躬身而立向公孫萦道:“闊别數載,得見娘子,不勝歡喜。”
公孫萦雖因傷風而面有病容,洞察機敏卻一如從前,見郭霁雖笑以故人相稱,話語卻十分謹慎,便知其避嫌之心。
公孫萦也不點破,卻向郭霁指了指那胡床,道:“天氣寒冷,若席地而坐,恐有傷長禦貴體。”
郭霁再見公孫萦,交感于心,隻覺室内冷清清的,因這一句話,才意識到室内何其寒冷。室内并非沒有炭火——可是太祖喜廣廈高屋,這一間起居内室也宛如一間小殿堂——就眼前這點炭火,投入到一室凄冷中,不上不下的,溫吞吞地冷。
郭霁既知公孫萦的用心,敬其體恤周全,便稱謝入座,道:“妾當年獲罪,遠入涼州。其間地僻,頗随胡俗。其端莊固然比不得正襟危坐,然其舒适遠勝席地跽坐。然京城之人鮮少用胡床,今日見了,倒覺親切。”
公孫萦便點頭歎道:“要說這胡床,别處未必能見到,這裡卻往往而是。”
郭霁不禁愕然,别說知書守禮的豪門貴家,但凡知些禮的普通人家也最中坐立之儀,宮中更少有胡床,為何這神光宮中卻“往往而是”?她垂眸向那胡床上看去,隻見并非新制,用料厚重,柔光有澤,竟也是黃花梨木的。
“我自去歲從京外桂宮遷來此處……”公孫萦說到此處,長歎一聲道:“起初也不明白。可是歲月寂寞,時日悠長,我獨自一人天明望日落,百無聊賴時便望着被磨得光滑圓潤的木紋發呆,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太祖皇帝是最喜胡床的。”
郭霁瞧了瞧公孫萦,建這昔日被家族寄予厚望的貴女将落寞眼神飄了過來,沉吟半日,道:“我朝太祖年少時曾流落胡地,學得一手騎射之術,比之胡人勇士亦不遑多讓。後來太祖問鼎中原,手下便有一支胡漢交雜的騎兵,縱橫天下,所向無敵。想必神光宮中多有胡床,大概為此。”
公孫萦點了點頭,道:“我差點忘了,太祖起兵伊始,你們郭氏舉族響應,生死追随。”
郭霁聽了心中黯然,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公孫娘子有所不知,先祖世居北地,與胡地相接,太祖起兵之前,便偶然相識。先祖見太祖雖在胡地,然器宇不凡,非久居人下者,甘心侍奉。”
公孫萦聽到這裡,口角含笑,眼神卻冷,道:“原來如此!”
有宮人奉上暖酒,郭霁就此接過品嘗,随即贊酒之美,輕輕揭過此話。
“此酒雖不比宮釀,卻是我秋日所釀,若合長禦胃口,也算有人賞識。”
郭霁将空杯置于高案上,道:“相識多年,卻并不知娘子還有這等手藝,今日見識了。”
二人正說着,“吱扭”一聲門響,然後便是一陣大大小小的腳步聲。
冷風随之呼呼灌入,穿過槅門,又繞過屏風,歪在床榻上的公孫萦不由自主一個寒噤,向侍奉在側的那名宮人道:“去看看誰來了。”
那宮人有些木木讷讷的,答應着便轉身去了。
郭霁暗自歎息着起身,将被衾向上拉至肩上,道:“近日風寒,娘子貴體,也該愛惜些。”
她不過無意的舉動,誰知一向自持的公孫萦卻紅了眼圈,拉住郭霁的手,道:“阿兕……”
然而後面的話卻又梗在喉間,無可傾吐。郭霁見此,也觸動心腸,便隻立于窗前,默然垂首。
“阿母,今日好些了嗎?阿棄來看你了!”
一聲稚嫩童聲傳來,郭霁回頭望時,卻見一五六齡小兒如雪團般滾入,不顧後面乳母的阻攔,便撲在了床前。
公孫萦黯淡的眼中頓時有了神采,冷清寡淡的室内陡然熱鬧起來。
她伸手抓住險些跌在床頭的“阿棄”,笑道:“這樣冷天,你來做什麼。”
阿棄尚未來得及說話,身後的乳母忙道:“遵照娘子吩咐不讓公子來的,可是公子非說什麼‘一日不見阿母,心裡便發慌’,奴婢攔也攔不住。”
公孫萦聞言,又是歎又是笑,向那阿棄道:“你這孩子,不枉阿母疼你這幾年。然今日來後,不可再來。”
阿棄不解,道:“阿母不念阿棄嗎?”
公孫萦滿眼柔慈,搖頭道:“阿棄是阿母的心肝,怎麼能不念?然阿母染了風寒,若将病氣過與阿棄可怎麼好?”
那阿棄是個固執的,便用手掰着公孫萦的面孔,笑嘻嘻道:“聽阿母一說,病氣當為惡物。既如此,阿棄與阿母一同當此惡物,不令阿母獨對病氣!”
“病氣豈能同當?”公孫萦又是笑又是嗔怪,又将目光轉向郭霁,含笑道:“近日風寒,太後想着你我,命使者送來禦寒之物。見使者如見太後,阿棄替阿母拜謝太後,并慰勞使者!”
阿棄頓收了先前跳脫神色,隻順着公孫萦的目光,對着郭霁打量一番,有些認生似的,不肯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