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終于話音落地。萊伊抓起夾克就往外走,留下滿屋子的二手煙。他熬了一個通宵,連續扮演三個角色的生活讓他現在十分疲憊。
他需要回家立刻向FBI上線傳遞今天的情報,他想證明自己的猜測,明天暗殺的有可能并非某個人。
他打開手機,看到明美的未接留言,她說希望周末與自己逛街,去吃甜甜圈。他不喜歡逛街,但這個女人的溫柔語氣是他此時疲憊的唯一慰藉,盡管這一切都是假的。
他一直覺得至少這幾年自己演技還算不錯。朱蒂跟他第一次約會時一起看了一部爛俗的愛情電影,金發的美國姑娘那時告訴他演技分體驗派、表現派、與方法派。其中體驗派需要從自身出發,成為角色,形成下意識,直到所有行為舉動都不再刻意,是最真實的情感流露。可直到他現在自己需要演起戲時,才發現體驗派是多麼容易形成自我反噬——等逮捕了琴酒後,他可能還需要幾個月才能擺脫角色。他的首要目的就是鏟除這個組織,其他的就算作自己的罪孽吧。他看了看手機上彈出的娛樂新聞,點了煙盒裡最後一根煙,感慨怪不得演員都喜歡離婚。
萊伊發動汽車離開了街角,後視鏡裡能街角的路燈顔色一樣。他看到波本與蘇格蘭正一前一後的走着,互相推搡,嘻嘻哈哈。萊伊突然有些羨慕,因為他看得出來,這兩個人的親密關系不是演出來的。
波本最近很讨厭自己,尤其自從上一次的綁架任務後。曾經逃亡的汽車裡,他一度告訴波本,你總可以相信我,我就在大樓對面,就在你的身後。明天晴空萬裡,波本,我想那一定是更好的一天。可是金發包裹下的眼神總是奇奇怪怪的,他想不通兩個人閃躲的緣故。
不坦白起來後的合作開始不順利,而他偏偏是個話少的人。上次爆炸後,波本強硬的當着琴酒與貝爾摩德的面指出萊伊缺乏最基本的合作溝通素養。萊伊那天在大樓屋頂一動不動的暴曬了六個小時等待指令,身上的麻雀來了又走,留下羽毛與排洩物。他看着衣着光鮮、跟蹤财閥千金乘坐私人飛機的金發男人突然有一些無名憤怒,諷刺道自己竟不知現在射擊前還需要請示波本大人。最後二人動起手來,砸壞了玻璃茶幾,被蘇格蘭硬生生的攔了下來。
他并不在乎。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收網,計劃就在一個月内。這個人到時候會帶上FBI的手铐,被扭送着壓進警車。等錄完口供,自己會在玻璃前再一次看到那個漂亮臉蛋,問問他:這位罪犯,你還覺得我缺乏素養麼?
對了,他依舊是萊伊。
萊伊明天需要準時出現在狙擊點,然後打開耳機等待琴酒指令。他需要今晚查看槍支彈藥,通信設施,确認明日的風向,溫度,氣候,地球轉向。他需要明早提前三小時到達,搭建掩體,計算向上射擊的彈道下降角度,與現場槍管溫差的修正方法。
他回撥了明美的電話,聽她講述今天與同學見面的故事。他聽的仔細,明美的聲音讓萊伊覺得正常人的生活其實離自己也很近。
12月2号
早八點。
萊伊打扮的像一顆樹木,匐在林間。他臉上的反光點都被塗黑,身下是挖出的掩體,身上時樹條與枝葉,遮蓋了自己與倍鏡。
一條蛇從他身旁輕輕路過,吐了吐信子,萊伊目視前方,一動不動,那條蛇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裡還藏着一位狙擊手。
早九點半。
萊伊的耳機裡終于傳來第一個好消息,波本得手了。
耳機裡傳來波本的諷刺聲,聲音清亮好聽:“萊伊,今天行動太順利,說不得會讓你白等這幾個小時。外面很冷吧?”
枯葉上的露水開始蒸發,液體變成氣體時會帶走的熱量正在從萊伊身上流走。太陽剛剛升起不久,根本照射不到角度向下的掩體裡。
萊伊确實覺得有點冷。
戒燥,戒怒。
他提醒自己,工種的區别有時候比物種的差異還要巨大。
他沒有回答波本,呼吸始終如一的平和無聲,繼續手握闆機,目視前方。
九點四十五分。
蘇格蘭出發。
萊伊感受到槍管細小的溫度變化,重新調整了彈道的矯正方法。
如果一切順利,蘇格蘭得手,他說不定可以早點回家補個覺。盡管自己今早的一切準備都會白費,但這就是狙擊手工作的一部分——有時候等了一天就為了這一槍,有時候等了一天一槍都不能放就得撤。
九點五十八分。
蘇格蘭居然還沒有消息,而面前大橋因為列車即将駛來似乎已經開始了微微震動。
萊伊再次調整了彈道矯正,感到了一絲不妙。
“滴…滴…”
琴酒所謂随時可能更新的指令果然到來。萊伊身上的樹葉依舊一動不動,一滴露水挂在枝桠上始終無法滴落。他冷哼一聲,以看不到的動作點亮了耳機。
“十五分鐘後列車會經過大橋,擊斃司機。”白發人的指令清晰又不清晰。
萊伊心中凜然,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麼目的。他手指輕微挪動,在倍鏡中仔細觀察,試圖尋找蛛絲馬迹,突然看到大橋右側的山洞中走出了幾個黑衣人。
琴酒除了派出威士忌三人外,還派了别人在山洞中埋伏了炸藥?
他在一個黑衣人的裡側衣角,看見了一個特殊的圖标——一張猙獰的笑臉,向上下左右各舉着雙手,像極了格力高森永兩個商标重合在一起的模樣。
所以這次行動的真正目标,是炸毀整輛列車麼?
萊伊駭然,他的脖頸有些發硬,臉上的毛孔忍不住收縮起來。多年的定力讓他控制住了渾身汗毛倒立的驚悚感——他想起昨晚為了排查琴酒真正目标時浏覽過的旅客名單,車上有八個從長野縣出遊的小學班級,還有幾十位教職工人員,乘客共計幾百人,未成年數量占到了四分之一。
大橋的震動越來越明顯,太陽逐漸升起,水蒸汽彌漫到天邊,露出了遠山的輪廓,有的地方水汽散開,升到空中,再次潮濕的凝結在冰冷的步槍與鐵軌上。
狙擊手明白,琴酒的這個要求已經越過了自己底線,他可以髒了手,但絕不能為了任務去做一個真正的恐怖分子,不然,自己跟這些人還有什麼區别?
十點十三分。
火車的行駛聲越來越響,準時出現在兩座山崖之間的鐵路大橋上。
狙擊手在心中默念。
風向,溫度,槍管溫差,矯正的彈道絕不能出錯,這是他唯一可以救下這群人的機會。
萊伊屏氣甯神,瞄準了大橋的右側的固定鉚,在列車司機駛過的那一瞬,穩穩扣下扳機。
山谷間的鐵軌從水平伸展開始變得傾斜,右側的支撐點失去平衡,如同孩童戲耍的跷跷闆,向地面重重砸去。
沒錯。第一節車廂一定會死人,但斜向下的列車會因此逐漸緩沖在山體上,停止邁向死亡的步伐。
火車一節節的車廂猶如山體滑坡的巨石,方方正正的排好了隊,順着鐵軌的斜坡沖向聳立陡峭的山石。
成了。
萊伊點亮耳機,語氣假裝抱歉的對琴酒說道:“打偏了。”
“不,我覺得這樣效果更好。”琴酒竟然在耳機那邊傳來了欣賞的冷笑,有些話多的說道:“你做事的風格我很喜歡。”
萊伊愣在那裡,不知道琴酒這話是何用意。他看到第一節車廂最先慘烈的撞上巨石,車頭因為極速的沖擊力将純白的金屬鐵皮碾壓出褶皺,像是被雙手按扁的易拉罐一般——正如自己預估的那樣。
第二節車廂順着斜坡繼續滑落,速度卻因為第一節車廂的緩沖動能有了明顯減緩——一切似乎仍然在計劃之中。
然後,第一節第二節車廂的銜接處,在碰撞的瞬間竟然發生了爆炸。
接着第三節,第四節…
每一節車廂連接處竟然都埋有炸藥。
整個山谷霎時間陷入一片火海,淪為人間煉獄。
萊伊就這樣将自己掩藏在樹枝下,看着面前發生的這一幕,震撼到久久不能言語。身上枯葉正在簌簌發抖,仿佛地面即将裂開一般。
十一點二十八分。
萊伊擦去了臉上遮亮的塗黑劑,拿出狙擊包裡的幹淨衣服重新換上——盡管這身衣服與髒掉的那身一模一樣。這是他的習慣,離開狙擊點時如果可以要幹淨整潔被他視為對狙擊手身份的一種尊重。
即将達到正午的陽光開始變得沉重又窒息,山坡上的野草長的沒過膝蓋,随着狙擊手的腳步忽然一下全都瑟瑟縮縮,筆直豎立或俯仰。
他極速走着,終于在山腳下找到了扛着波本的蘇格蘭。
蘇格蘭因為跳躍傷到了左腳。坡腳的動作在野草間掀起巨大的黑浪,洶湧澎湃。
他看着蘇格蘭溫和的臉,突然想要撕碎他這張面具。
萊伊甩掉狙擊包,沖上來一把揪住蘇格蘭的領子,波本從灰衣人的肩膀上滑落跌在地上,失去意識伸開雙臂。
綠色的眼睛有些發直,黑發間的靜脈因為憤怒開始漲起。
蘇格蘭從未見過萊伊極端震怒的模樣,正要出手反擊,卻聽見那人咬牙切齒的問道:“你告訴我,為什麼車廂之間會有炸藥?”
灰衣的人因為這個問題突然愣住,停下了手。他的眼神有一絲意外,開始深深的看着面前人的綠色眼睛,似乎想要看穿他。
溫柔的聲音在幾秒後終于開口,他拍了拍壓制住自己的手,淡淡說道。
“冷靜些。”
“我想,我們可能都被琴酒擺了一道。”
TB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