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一懔:“你是說,這群人與朗姆有關。不——”他頓了頓:“你是想說,朗姆是因為他們才得以逃脫的。那為什麼琴酒?”
他猛然想起幾次與琴酒的任務中,琴酒毫不遮掩自己對朗姆的不滿之詞,音量不禁變大:“是了!琴酒,與朗姆在組織内一直在争權。”
“不錯。”赤井點點頭。他将最後一個圓圈塗滿,然後,在圓圈外畫了個方形。
“你記不記得我剛才說,我與蘇格蘭在不二家行動中,發現不二家屬于在野黨的背後資本。而不久前——”他深吸一口氣:“卡邁爾探員,被刺殺在了汽車内。”
降谷零沉默,靜靜看着赤井。
赤井繼續說道:“而就在卡邁爾出事之前,我們查到了那份毒品資金輸送名單。”他看向降谷零:“就是我給你的那份。名單裡——”
“名單裡有幾個警視廳的人員。”降谷零肅然道:“是幾個基層人員。”
赤井嗯了一聲,他将方塊與第三個圓相連,繼續說道。
“兩年前,在野黨乘坐的列車被炸毀。兩年後,查到日方涉政人員的FBI被暗殺。”他話裡有話,似乎是在鼓勵降谷零做出推理:“不知道有誰會如此不顧一切地針對在野黨,或者,如此害怕别人發現自己與組織的瓜葛——哪怕是被境外的FBI發現。又是誰,會在某種特殊時期布置這樣的任務?”
空氣仿佛凝固又撕裂。降谷零的臉色變了,他半天沒有說話,然後大拇指又猛地狠狠掰在筷子上。他看着桌子上的連線,冷冷道:“針對在野黨的人,隻能是在位幾十年的自民黨,而那個時候,正好是選舉期!”
他的突然背後發寒,外面草木皆兵——現在,也是選舉期間。
赤井滿意地笑起來,抱着雙臂靠在椅子上:“當時列車爆炸後,恐怕在野黨的支持率也大幅下降了吧。”
降谷零安靜了好久,一動不動地盯着赤井秀一的眼睛——這件事對于他來說要沉重許多。半晌後,他終于吐出了一句話:“你可真敢說啊,FBI。”
赤井放下筷子,給兩個人重新倒上茶。
“FBI此番來到日本,是參與配合圍捕烏丸蓮耶組織的聯合行動。”他正色道:“剩下的,我什麼都沒有說過。”
降谷零緊閉雙唇,突然站起身,似乎站起來就能讓自己血液更流通,大腦更清楚一般。
“怎麼了?”赤井問道。
“我在想…”降谷零突然疾步走了起來:“我們漏算了一個人。”
——這一切的一切,還有一個人參與過,還有一個人看到過。
景光。
如果是這樣,景光又是為什麼自殺的?
他撐着身體前傾,雙臂撐在桌子上,語速極快的問道:“你昨天聽到我監視器裡的錄音後,一直欲言又止,又是為什麼?”
赤井不置可否:“我在來葉崖托風間給過你一把手槍。楠田陸道的——那是一把Glock19。沒搞錯的話,那應該是一把日本警視廳特殊急襲部隊的配槍。”
降谷零臉上是一閃而過的不詳。
赤井秀一見他不答話,問道:“槍呢?你查了嗎?”
“查了。”他說:“我托人曾去長野縣調查,那裡曾有團夥出售軍火。可是這案子一年多前就已經結了,來源判定是境外走私。”
赤井沉沉點點頭:“那這線索算是斷了。”
降谷零聳聳肩。
“說到這裡。”他問道:“我還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什麼?”
“我當時想了很久。如果蘇格蘭因為公安内部的間諜而洩露身份,為什麼你可以幸免?”
降谷零回答道:“我們分屬不同,上線也不同。”
原來是這樣。看來零的上級可信。赤井想起那個獨眼的黑田兵衛,不禁沉吟不語。
“還有。”他問道:“那天在東京港。你說有線報,船上有左翼分子的物資。可是為什麼最後被逮捕的幾個人是右翼?”
降谷零眨了下眼睛:“想來是情報有誤。不是公安的線人,所以有些出入也很正常。”見赤井依舊嚴肅,他的表情也難得認真。
“放心吧。”他說:“這與組織的事無關。這個線人不屬于任何警備組織。我隻是當時很驚訝你也在現場——你到底想問什麼?”
那就好。赤井歎道。看來隻是巧合。
“我一直建議詹姆斯FBI在行動時不要與警視廳有太多交集。”他說:“楠田陸道死後,我一直猜想——我在懷疑,警視廳有組織安插的人,級别還不低,畢竟,公安的卧底名單不是誰都知道的。”
“是嗎。”降谷零抱起雙臂:“為什麼聽上去像是在給FBI的非法行動找理由。”
赤井笑笑,沒有分辯。
“你有辦法查到除了吉田,還有誰知曉蘇格蘭的身份嗎?”
降谷零搖搖頭:“恐怕很難。”他說:“但我會繼續追蹤那把Glock19的來源。不過你等一下——”
他看着赤井,打斷道:“你說你想了很久…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的身份的?”
“蘇格蘭死後。”赤井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像是橫穿空白人行道一樣簡單:“我那時已經知道你的身份并不簡單,不過,當時不能确定你是日本公安。”
降谷零不禁反駁:“怎麼可能!”
赤井坐下,拿出一根煙點燃:“太明顯了。”
“你是想說我當時在天台太震驚了嗎?”降谷零再次抱起雙臂。
“不是。”赤井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這聲真摯的歎息在窗外刮來的冷風裡,變成茶水的霧氣,輕輕飄浮,就像那些曾經困住他們的往事,化成幽微的思緒,從閉塞的縫隙裡探出一隻手,将他們的靈糾纏。
赤井看向窗外,蜘蛛的絲鎖住窗口,濺起月光。他笑一笑,小聲說道:“你演得太用力了。”
演地太用力,熟悉你的人總會看出來的。
就像後來明美聽到自己是FBI時,毫無驚訝一樣。
是因為,那天在蘇格蘭的靈堂前,你笑得太無所謂了。
共事那麼久,連科倫的臉上都有過恻隐。
你就算不是公安,又怎麼可能不難過。
赤井想起随着琴酒搜查時,金發人打開門的輕松模樣,那一刻,對波本身份的懷疑在他心裡就已被完全證實。
他很快就敏銳的捕捉到了波本的百密一疏——地上的玻璃碎片,以及蜜色胳膊上的未能完全愈合的極小針眼,替他掩蓋了過去。
靈堂外,琴酒似乎對自己構想地試探很滿意。
他記得自己遠遠聽到諸伏景光在東京的親戚正在讨價還價——入殓師會将他的遺體雙腳交叉,雙手系上佛珠,而那串佛珠,似乎太貴了。
科倫松開波本後,淡淡說了句,人死了,連自己蓋什麼都不能選。
波本卻輕笑一聲,說他不需要蓋這些。
半晌後,赤井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跑神許久,重新抽起煙。他看向降谷零,看到他也早已低頭,在桌子上蘸着面湯重新整理線索。
他歎息起來,小聲道:“别找了,說不定他根本沒有留下過什麼信息。”
降谷零頭也不擡起,還是用同一句話反駁:“我知道他。”
“…”赤井終于被這句話氣笑。他無奈坐直身體:“為什麼他一聲不吭,就是給你留下過線索,輪到我,就都是你自己的推論?”
降谷零似乎是在跟一個靈長類講古希臘文:“他不說肯定是有原因的。哪像你…”他垂着眼睛,繼續嚴肅着、低頭寫字:“好多話前言不搭後語。比如你剛才說,景光那天跟科倫的死一模一樣,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來,你還是有隐瞞吧?他們的死明明…”
明明不一樣。
根本不一樣。
說着說着,降谷零聽到自己心突然跳的厲害。
他嗓子有些發幹,記憶鋪天蓋地的襲來,每一個細節都讓他張開毛孔。他想起那天在小島,科倫絕望地坐在地上,在他眼前扣下扳機。而那個讓他害怕的樓梯上,在那個自己奔跑無數次的地方,樓梯無窮無盡。那一天,他還沒跑到頭,槍就響了。
他一直都沒有跑到盡頭,從來都沒有。
既然如此,赤井為什麼要說,景光的死像是科倫自殺的那天一樣?
他猛得擡起頭,看見赤井的臉正側着,影子安靜的落在窗戶上,時不時看看自己,又看看那個正在結網的蜘蛛,見自己似乎嗓子幹啞,拿起熱水倒進了茶杯中。
原來是這樣。
竟然是這樣。
霧氣旋轉着上升,他看着四周,腦海裡都是重播過的往事,天旋地轉的身處在了一個用鏡子打造成牆的屋子中央。
鏡子裡還是鏡子,裡面是赤井無數次望向自己的目光,目光柔柔的連成一片湖水,綠色的反射無窮無盡,全都是這個人給過自己的溫柔。
赤井還在吹着熱氣,杯下的桌子卻被猛的推響,粗糙的地闆上被桌腿滑出尖銳的金屬摩擦聲,熱水撒了出來,順着重力開始滴落。
站着的那個人突然用力揪住赤井的衣領,越過桌俯下了身,金色的發梢随着他的動作從耳邊滑落。清俏的鼻尖還帶着剛才的熱茶霧氣,送進了冰涼的唇間。
“唔…”
赤井睜大了眼睛,向後躲去。可是他越躲,桌子椅子卻越被往前推,發出刺啦刺啦的地闆刮痕音。桌椅腿叮當的碰撞響起,蓋住他們的接吻音。
過了好久好久,久到赤井的鼻梁再也争奪不到氧氣。他低哼一句,零這才發現赤井長長的腿下被推過去了一堆椅子,正不舒服縮在一起。
零松開手,面無表情地拖回東倒西歪的桌子,蘸着面湯在上面開始重新寫字,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赤井看着面前的人,忽然覺得自己今晚的心情像是在過山車上射擊,沒有一槍命中過。
他愛上的人一會握着拳頭讓自己滾,一會失望的求自己放手,一會又冷冷的讓自己閉嘴,一會又罵自己是個混蛋。罵完了,他就突然吻了自己。
他終于低沉着聲音,忍不住抱怨起來,似乎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苦惱過。
“我沒明白…”
“你什麼都不告訴我,也不要指望我告訴你。”降谷嘲諷地說道。
“你知道什麼了?”
“閉嘴。”零桌子上寫了擦,擦了寫。他現在可能更在乎自己能有一支筆。
赤井隻得這樣靜靜的看了很久,不願再打攪降谷零的思路。
當桌子第七次被擦去後,他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那個…”
“幹什麼!”公安對于FBI徹底失去了耐心。
赤井嚴肅地問道:“查出來了你打算怎麼辦?”
零的聲音十分堅定:“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赤井愣了愣,覺得他一定沒有聽懂自己的意思,說道:“他們是執政黨。”
金發的人淡淡道:“然後呢?是執政黨就不查了嗎?”
“…”狙擊手語塞,沒想到零的回答會這麼簡單,再次确認道:“我的意思是,你看起來似乎很在乎自己的工作。”
零笑了笑。三十年來他失去很多東西,被子彈射穿的手機,沾着血的筆記本。他把這些東西都歸還到了該去的地方,可是每年櫻花開放的時候,他總會帶着那枚五角警徽,站在樹下,求花瓣能落得慢一些。
他低下頭。赤井的意思在明白不過,可是如果不查,他們會覺得我失了初心吧。
“我得查清楚。後果是什麼,以後再想吧。”零回答道。
赤井聽完這句話,突然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用紙巾擦幹淨了桌面亂塗的全部痕迹,說道:“好了,别想了。”
降谷零被赤井突兀的舉動打亂節奏。
“什麼?”他問道。
“你想了半天都沒有結果,别想了。我們直接去找藤原問。”狙擊手調皮地眨眨眼:“我帶你去暴力執法。”
什麼?降谷零卻越來越迷糊:“你不是還在靜默期嗎?我還以為天一亮你就要走。”
赤井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站起了身關住窗戶。他的動作溫和,不忍破壞掉那個蜘蛛網。
“這件事不是對你很重要嗎?”那個聲音低沉又安靜。
“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他看着降谷零的眼睛,直到笑意一點點的浮現在眼底。一隻手拉住他,走進風中。
車門關上的一瞬,所有往事都被關進了身後的酒館裡。零坐在了赤井的身上。車窗裡的暖氣被閉着眼摸索打開,玻璃上很快就結滿了霧氣。一隻手不耐又沉溺的按在了霧氣上,留下一個個手印,直到霧氣散盡,那隻手才放松下來。
一雙手梳在了亂蓬蓬的金發中間,他們依舊沒有抽離彼此。赤井看着微微顫抖的雙腿,胡亂從旁邊抓過一件襯衫蓋在了零的腰上。
“回東京後——”零的聲音從鼻子裡哼出來:“你是去安全屋嗎?”
赤井将懷抱收緊。
嗯。他說:“應該吧。”
是嗎。零靠在赤井的肩膀上。他伸出手,月光穿透他的手掌。赤井低下頭,手掌的影子下,他們短暫的凝視。深深的、湖水一樣。
他突然明白自己對于赤井的答案——
真巧。零輕輕笑起來,說道。我需要搬家。
也許不需要電影裡那樣的宏大,一個小小的車内,也足夠容得下他們兩個人的一切。
“要住一起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