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猛地擡起頭,才發現方才那人早已穿過人群,在記者的閃光燈和聚光燈下毫不避讓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停下腳步,微微伸出手,嘴角帶着富有禮節性的壓迫。
降谷零沒有立刻回應,隻是定定地看着來人。幾年不見了,這人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他的目光冷淡而審視,試圖從對方的舉動中尋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這種奇怪的安排、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都讓他感到陌生得幾乎令人窒息。半晌,他才終于擡起手,動作短促而僵硬,像機械般完成了這個被迫的握手。
一位記者舉起話筒,聲音高亢。
“降谷翔一先生!您作為首相的長子,這次特意宣布降谷零先生加入競選團隊,是否意味着他将在競選事務中扮演關鍵角色?您如何評價他在安全領域的能力?”
降谷翔一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舉起一隻手,示意大家安靜。
“記者會安排得有些突然,希望大家不要介意。首相先生特意囑托,由我親自來宣布這個消息。降谷先生,我們對您為警察廳的付出表示由衷的感謝。正是因為您的努力,這個國家的安全才能如此穩固。”
他稍稍停頓,目光在圍着的鏡頭間遊移,仿佛刻意拉長這個瞬間。他語調一沉,清晰地說道:“今天,我很高興向大家宣布——降谷先生将加入我父親的競選團隊,擔任安全保障顧問。相關的人事調動,将在稍後正式下達。”
話音未落,人群瞬間嘩然,喧嚣聲伴随着閃光燈的頻閃在空氣中交織。記者們的提問如潮水般淹過來,甚至有人開始提前為頭條拟定标題。
“你想幹什麼?”
降谷零實在無法将聲音裡的怒火壓到最低。可周圍的目光太多,問題聲此起彼伏,他知道現在不是表現出任何異樣的時候。他的臉緊緊繃着,盡管他竭力克制,呼吸卻變得不那麼平穩,胸口的起伏壓抑着不該在此刻爆發的情緒。
黑田的眉峰也壓得極低,幾乎要遮住眼睛。他的身體稍稍側向降谷零,壓低聲音在首相長子的耳旁提醒道:“這實在太突然了,現在許多案件還在調查中…聯合行動還沒有結案。”
然而,還沒等降谷零再度開口,降谷翔一便搶先一步打斷了黑田的話。他轉過身,臉上帶着一貫的笑意,仿佛這場記者們聚焦的戲碼與他無關。他沒有正視降谷零,目光掃向遠處的鏡頭,像是在回應所有人,卻獨獨避開了降谷零:“降谷先生,恭喜您。這次晉升,是對您能力的最好證明。”
話音剛落,他微微向前一步,假裝不經意地用手推了推降谷零的肩背,将他引到自己身側,擺出一副親密無間的姿态,仿佛剛才握手時的突兀從未存在。黑田張了張嘴,話語未出口便被翔一掃過的目光堵了回去。他重新偏過頭,臉上挂着堪稱完美的微笑,目光從鏡頭到人群一一掃過。
記者們争相記錄下這一刻,鏡頭将兩人牢牢鎖在同一畫面中。黑田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卻最終沉着臉躲開了鏡頭,選擇閉口不言。降谷零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有無數話卡在喉嚨裡,卻最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突然覺得今天的清晨格外寒冷,冬天就這樣提前到了。
直到記者散去後,首相長子才在保安的護送出大廳。降谷零被隔絕在保安的簇擁之外,走到一個安靜的角落後,首相長子才揮了下手,示意保镖們散開。
“六樓,父親要見你。”
降谷零嘴角擠出一絲嘲弄的冷笑。他轉過身,走向電梯。
“你這副表情真讓我惡心。”
降谷翔一再次開口,聲音低了些。降谷零停了下來,轉頭瞥了他一眼。
降谷翔一的臉色瞬間陰沉了幾分:“前段時間你幾次和大岡家接觸,别以為父親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你心裡清楚。”
降谷零的視線掃過他,停留片刻。他一言不發,轉身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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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的四角站了四個人,身着黑色西服。降谷零站在中央,等待電梯一層層的上升。
走廊似乎沒有盡頭,降谷零走在前面,腳步聲在兩側的牆壁間回蕩。幾個黑衣保镖,目光在空氣中留下鑿痕,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他停下腳步,擡手扣響了那扇厚重的門。幾秒後,門被打開,一個身穿深色西裝的秘書站在門内,神情冷淡,卻禮貌地側身讓出一條路。
寬大的空間裡,光線柔和,窗簾微微拉開,落地窗外隐約能看到半個東京的天際線。房間中央,一張深色的木質辦公桌占據了視線的焦點,牆上有一幅歐洲風景油畫。畫中是一片靜谧的湖泊,環繞着層疊的青山與茂密的森林,天空灰藍,透着薄霧般的陰郁。畫框是古銅色的,雕刻精美。油畫下方是一排雕刻精美的書架,擺放着一系列裝幀嚴謹的法律條文與政治史書。
電視屏幕正播放着在野黨一位議員的新聞采訪,低沉的聲音像是刻意拉長的指責,冷冷地回蕩在房間裡。
“…協助調查的FBI探員死在日本境内,這可是幾十年未曾出現的外交醜聞。這是降谷正晃任期内最大的外交醜聞,盡管具體死因仍在調查中…”
電視背景聲依舊播放着,幾秒沉默後,降谷零站直身體,微微颔首。
“首相先生。”
降谷正晃擡起頭,手輕輕轉動着鋼筆,墨黑的筆杆在指尖規律地翻動。
降谷零站在門口,目光掃過那幅油畫,眼神停滞了幾秒。他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幅畫,但每一次站在這裡,他都覺得并不是他在看風景,而是他在被這種風景審視。他挺直了背,目光收回,掃向電視屏幕。
“協助調查的FBI探員死在日本境内…”屏幕上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中透着刻意的嘲諷。
“啪。”降谷正晃按下遙控器,電視畫面瞬間熄滅,房間裡隻剩下鋼筆被擱回桌面的輕響。
“我信任你,讓你負責這件案子。”降谷正晃終于開口,聲音沒有起伏。
降谷零站在那裡紋絲不動,隻有手指輕微地蜷了一下。他沒有接話,也沒有移開目光。
“而你是怎麼做的?”降谷正晃的聲音陡然拔高:“大選期間,竟然讓這麼大的醜聞鬧得沸沸揚揚!”
他猛地伸手将桌上的文件甩到一旁,紙張散落在地。
“協助調查的FBI探員死在日本,”他聲音刺耳又憤怒:“幾十年沒有的外交醜聞,偏偏選在這個時候!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降谷零站在原地,一言不發。他的雙手微微下垂,手指卻在衣縫間撚動了一下。他擡眼看向降谷正晃,嘴唇抿得很緊,像是強行将所有的反駁都鎖在喉嚨深處。
“啞巴了?”降谷正晃再一次質問,手猛地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杯一晃,茶水險些灑出。
“事件還在調查中。”降谷零語氣平靜。
首相沒有接話,隻是直直地看着他,冷笑一聲:“從今天起,你和黑田都從這個項目上撤走。我會調吉田過去接手。”
“吉田?”降谷零的眉頭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我希望繼續親自調查這個案件。那個FBI探員根本不是暗殺對象,他們有可能已經查到了——”
突然一聲巨響,桌上的茶杯被一把掃落,瓷器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洇開地毯。
“沒有一點分寸的東西!”
降谷正晃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邊:“你還想查出來點什麼?你平時在外面瞎胡鬧我懶得管,但現在是什麼時候?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幹的這些,在我大選期間制造出了多少新聞?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門口的秘書敲門而入,試探地看看屋内。
“沒事。”首相揮了下手,語氣冷峻,“出去吧。”
門重新關上,房間内的喧鬧被隔絕在外。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進來,映在地上,拉長了降谷零的影子,延伸到那幅風景畫的畫框下。
降谷零站在那裡,看着地上的碎瓷片。他突然覺得這樣的談話就像油畫裡堆着的雜草,如果雜草意識到畫裡的天空永遠是灰藍色,卻不可能下雨,會不會直接枯死。
“當初你考上東京大學,我安排你進财政部。你偏不聽,非要跟着那個長野來的臭小子去當警察。”首相在辦公室裡開始踱步:“後來安排你進警察廳,結果呢?你非要去執行什麼任務。你到底還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警察廳,是大岡伯父安排的。”降谷零小聲反駁道。
首相的手猛地甩過去,一個響亮的耳光掀起了沉悶的空氣。降谷零後退兩步,重重撞在身後的櫃子上。
可這次,秘書沒有再進來。
“‘大岡伯父’?”首相冷笑一聲,語氣中滿是諷刺,“好,教訓起我來了?以前是以前,我尚可由着你胡來。以後再敢如此内外不分——”
降谷零緩緩擡起手,拇指擦過嘴角,将血迹抹去。身後的櫃子因剛才的沖撞還在微微晃動,櫃頂一隻古老的座鐘也發出細微的震顫聲,仿佛不堪重負,随時會倒下。
他沒有立刻擡頭,隻是低着眼睛,看着大拇指指尖。陽光毫不客氣地照在那些瓷器碎片上,準确無誤的感官此時卻遠離了事物的現實。他的肩膀微微一震,突然擡起頭,直直盯着降谷正晃。
“是誰?”
首相冷淡地垂下眼。
“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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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的聲音壓得極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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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妓女?是你的政敵?是你利用過的人?還是說,你其實自己也根本不記得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