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打開時,赤井秀一聞到空氣裡格子窗的木味。那味道還停留在當年,很像熟成的醬油。身後是初秋的冷風,他邁過門檻,看着兩個時代的空氣就這樣在門口短暫交鋒。
黑色的窗簾使房間更加拒絕外界,但朝南的大衣鏡還是映着窗外的全部風景。侍從引衆人坐下後,端上了茶盤。
羽田康晴端坐于主位,呼吸機的管子纏在他周身。那機器的存在像某種必需卻不堪的恥辱,硬生生将他的生命與高貴的表象捆在一起。不同于羽田秀吉深灰的碎白花和服單衣,他衣服上的花紋十分繁複古老,腰系窄硬的和服腰帶。
他慢慢地從腰帶間取出老花眼鏡,小心翼翼打開了黑天鵝絨的眼鏡盒,目光從每個人臉上緩緩掠過。羽田秀吉坐在一旁,偶爾輕聲指引侍從的動作。
直到茶香升起。
略微細小的停頓後。“果然是年輕人,腳步輕得連門口的鈴都沒驚動。”羽田康晴終于開口:“諸位,寒舍簡陋,還請見諒。”
“父親,鈴該換了。”羽田秀吉笑着接話:“上次我就說,它的聲音已經不如從前清脆了。”
“可鈴響不響,倒也不是全憑它自己。”羽田康晴回答。他的目光轉向若狹留美,又很快移開。
赤井秀一坐直身體,微微颔首。
“羽田先生,叨擾了。”
“秀一…”羽田康晴的目光在赤井的肩膀和臉上遊移,最終停在他的眼睛上:“嗯,是秀一。”他靠在椅背上的身體微微一動:“你都這麼大了,倒是讓我這老眼昏花的,都快認不出來了。”
“那時家中遭逢變故,多虧您收留,也感謝您這些年對秀吉的照顧。”
羽田康晴手微微擡起,又頓在半空,證實了年邁真的會讓四肢忽然無力。
“羽田家的将棋傳了幾代,如今要不是秀吉,還不知道傳給誰去。”他的呼吸機發出輕微的振動:“有十七年了吧?”
赤井秀一點頭。
“那時候你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子。第一次到這兒時,所有行李都是自己搬的,我還記得。”
“情況特殊,母親當時已有身孕,總不好讓她多操心。”
羽田康晴點點頭,頸側虛挂着的皮膚抖了抖。
“倒是秀吉,來的時候總說想家。說要住下來時,還哭了好一陣。”
“父親…”羽田秀吉小聲反駁:“你少說點…這麼多人在呢…”
全場最放松的人現在臉紅透了。羽田康晴笑起來,這還是衆人進屋後的第一次。他深深凹陷的眼眶先是微微一動,然後才有微弱的弧度從嘴角褶皺裡慢慢爬出。
“秀吉啊…”他的笑容消失地很遲緩:“長不大。對了,你們母親如今還好吧?”
赤井秀一也笑了。“家母一切都好,多謝先生挂念。”
“想來你那位妹妹,如今是上高中了?”
“是啊,正好十七歲。”
“十七歲…”羽田康晴的語氣有與他年齡相稱的久遠感:“我與你父親最後一次見面,浩司也大概是這個年紀。”
他頓了一下,目光在室内轉了一圈,似乎想要重新尋找什麼可以将話題打散的東西。片刻後,他輕歎一口氣:“罷了,不說這些了。”他微微偏了偏頭,眼神很快在降谷零的臉上停住,又挪開。
“貴姓…降谷吧?前些日子,新聞上鬧得很熱鬧。”
“羽田先生。”降谷零用着完美的敬語:“我叫降谷零。”
“幸會。”羽田康晴淡淡道。
“十七年前都沒警察管的案子,今天倒是有警察在乎了。”
降谷零看到赤井急忙回頭看向自己。他沒有與赤井對視,而是得體應聲道。
“貴公子的事,是警校課堂上常被提及的案例。我們每個人都被告知,未解的案件不該被遺忘,而您的損失,後輩警員們也一直銘記在心。”
羽田康晴的手頓了一下,像是忘了自己剛剛在做什麼。眼神裡或許是輕微的改觀,但一句話的份量遠遠不夠,很快,他低下頭,恢複慣常的冷淡,也保持着對這類職業習慣性的輕蔑。
“日本的警察,我一向沒什麼好印象。新聞上露臉太多的,總是先添亂,後解決。”
羽田秀吉急忙向前坐坐:“父親,降谷先生他——”
“羽田先生的意見,我理解。”降谷零倒也不卑不亢,接過話頭:“不過,我今日到此,并非代表警察廳,而是以個人名義。”
“個人?”羽田康晴擱下茶杯:“一個警察,能代表什麼個人?不怕你那上司聽了會不高興?”
值得慶幸的是,羽田康晴并沒有惡意地加以奚落,不過就像無數帶着偏見又過于直接的人所會帶來的令人尴尬的時刻,在話說出口後,面前就會有一條顯而易見的河。越過河流的結果是不确定的。如果直接回答,或許會因為冒犯河流而徹底失去了過河的機會。如果避而不答,就會讓偏見根深蒂固。赤井無法預料到羽田康晴會對日本公安存在這樣的敵意,但他并沒有因為這樣的诘問而懷着過于緊張的心情。
“羽田先生。”赤井直視着羽田康晴的眼睛:“降谷零警視正不僅是調查組織的日方負責人之一,更是我查辦案件以來最信賴的人。”
羽田康晴的動作頓了一下。而在羽田康晴看來,這些年輕人——盡管三十多歲已然不算年輕,可相較于他的年紀,依然缺乏一種他所希望的智慧。他無法理解年輕人對彼此與生俱來的信任感,正如他那個死在異國他鄉的長子,輕輕松松就為了旁人把性命交付出去。他不知道,想要醫治這種信任感,除了無條件的讓他們去犯錯之外,并沒有别的辦法。可直接否認這樣的信任感,年輕人就會更加瘋狂的追求所謂的純粹。而這一切,都是年老者無法通過說教而傳遞的。
他無法判斷,眼前的赤井秀一,是否正在為降谷零犯下一個這樣的錯誤。
他回應了赤井的眼神,那個眼神依然堅定。羽田康晴端起茶啜飲,岔開話題,聊起了羽田家從來不在京都蓋宅子。離開了微妙的責問後,話題也顯得妙趣橫生起來。淺香一直一言不發,不過降谷零恰好擅長這樣的打趣。等衆人的笑聲平息後,羽田康晴這才還轉回來。
“我有時還會驚訝,自己如今這個歲數,竟仍然缺乏一種寬恕之心。”降谷零擡頭看着他。
“微笑需要付出精力,尤其是對陌生人。輕蔑倒是方便得多,可輕蔑帶來的陰郁,終究是自讨苦吃。”羽田康晴笑歎道:“不過,語言是我這把年紀惟一剩下的自由行為。”他微微一笑:“還望降谷警官勿怪。”
“怎會。”降谷零平靜地欠身,聲音平和:“羽田先生教誨,在下受教。”
羽田康晴點點頭,又看向工藤新一。
“你就是那位傳說中的高中生偵探吧?”完全不同于方才的語氣,羽田康晴的語調十分柔和。那是一個長者真誠的在稱贊後輩。“小小年紀就聲名鵲起,連警視廳都時常提起你,真是了不起。”
工藤新一急忙回答:“羽田先生過獎了,隻是碰巧喜歡推理罷了。”
“喜歡推理?”羽田康晴和氣地眨眨眼:“推理的确不容易,可這世上最難的并不是找出真相,而是看透人心。”呼吸機的嗡嗡聲與他用肺部用力的笑聲混在一起:“不過你今天來,想必不隻是為了推理吧?我聽說,你幫警察破了不少案子,是外援嗎?”
“不是外援,是赤井先生邀請我來的。”他頓了一下:“羽田先生,我是服用過A藥的幸存者。”
羽田康晴自然大為震驚。但他又很快平靜下來,如同吃了過量芥末的鼻腔,很快就适應了麻木,不像剛入口時那麼拼命張開,呼吸刺耳了。
“的确,他們都死于那藥。”羽田康晴的聲音低下去,目光落在赤井秀一身上:“浩司就是因為那藥死的。”
赤井秀一回答:“羽田先生,今天我們來,是因為掌握了一些新的線索。但在此之前,的确也想請您再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您還記得究竟發生了什麼嗎?”
羽田康晴沉默了片刻。他的手搭在膝蓋上反複磨搓。
“新的線索。都十七年了,還能有什麼新的線索?”
赤井秀一并未急于解釋:“羽田先生,前幾天的報道,以及大選現場的事件,正是這些線索的引子。”不過羽田康晴似乎對此并不驚訝。
“上面爛透了,這事我早就知道。活到我這把年紀,首相換了一個又一個,臉是換了,可手法沒變。爛,和更爛的區别,誰又能說得清?”
降谷零的臉色變了變,赤井繼續說道:“正因如此,我們才希望您能提供更多的線索。”
盡管隔着相當一段距離,羽田康晴的眼睛看上去還是空空的。他擡頭望去,突然感到客位上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可住了幾十年的房子一直明晰,親切,卻沒有能力幹涉。初秋的風景維持着幾乎令人暈眩的思緒,羽田康晴輕輕揮手,命人将窗簾拉緊。日本的秋天啊,越來越冷了。他看着赤井秀一有些冷的樣子,倒想起了赤井務武,也想起了年輕時候的事。
他歎了口氣。
“也罷。不過,這些話我這老頭子翻來覆去給警察講過許多次,也不知道還能幫助多少。”他放下手中的茶杯。
“十七年前,浩司他剛剛獲得将棋四冠王。那時的羽田家作為日本文化的代表,在國際文化領域也有一些影響力。也因此,結識了一些人。阿曼達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