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降谷零現在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吃驚的樣子。
可他實在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了。
幾天前,降谷零剛剛向赤井透露過家中的情況。畢竟藤原之後,自己的兩位長者都被牽涉其中。他并不認為這是二人同居後,關系準備走向下一步的某種暗示。說這些都是工作所需,他甚至很慶幸赤井并沒有因此過度反應,使棘手的事情更加尴尬。
可是那天從城外回來後,他們之間的确有了微妙的變化。他們共用一間卧室,一起養了狗,養了花。可他自己卻完全不清楚這段關系會走向何處。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問,任務結束後,赤井是否會回到美國。
應該會吧。就像曾經萊伊暴露必須要回到美國一樣。就算赤井真的說是也不意外。他擅長接受離别。隻是他沒有意識到,這種隐藏于潛意識的擅長與決斷,是伴随着更深意識層、莫名其妙的失落。
如果赤井提議帶他去見家人,他也不會拒絕。然而,行動進行到現在,他沒想到,他所身處的羽田宅——毫無預警的,一切就這樣發生了。
又或者,他根本不該對此在意。畢竟,今天是來工作的。
赤井的家人,他并不陌生。世良真純,因為工藤新一的緣故,他早就熟識。而羽田秀吉更是新聞上的名人。
但此時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卻讓一切合理性徹底崩塌。
那的确是個小姑娘,不過七八歲的樣子。如果不是羽田康晴喊她“媽媽”,他甚至會覺得對方有些裝腔作勢。可她剛剛的确與淺香打成平手,還搶奪了赤井務武的遺物。這樣的反應與能力——降谷零迅速分析——這個小姑娘的的确确就是赤井與名人的母親。
那麼這是否意味着,她也是服用過A藥的幸存者。
想到這裡,他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是屋内唯一真正感到震驚的人。這比毫無準備見到赤井母親還要糟糕。羽田秀吉雖然反應劇烈,但他的情緒很透明,就好像一本一眼就能看懂、無需過多注解的名著。他真正關心的,應該隻是母親的身體情況。相比之下,羽田康晴正在單純的驚訝,或許他們早以這種身份見過,也可以解讀為故人重逢的喜悅。而工藤新一竟泰然自若,好像他早就知道赤井秀一母親的情況。這種差異讓降谷零感到一種說不清的違和,而更多的,是一種被排除在外的微妙不安。
就在他試圖理清這複雜的情緒時,更為荒唐的情景出現了。屏風後突然又跑出一個熟悉的身影——世良真純。降谷零皺起眉,原來——從一開始,羽田康晴就在門後藏了兩個人,對他們有所防備嗎?
“天啊,媽媽,你怎麼突然跑出來了!”世良喊道。
赤井秀一見淺香收手,也轉過身去,平靜地低頭看着年幼的母親,用優雅的倫敦腔提出不優雅的質問。
“I think the real question is, Mom, what are you doing here?”(媽你在這幹什麼?)
诶?降谷零竟愣了一下。還——
…挺好聽的。赤井一開口,空氣都飽滿了。怎麼赤井從來沒有在他們…
他猛得搖搖頭。神經吧,有病吧。你母親都變成小孩了,你卻突然講英文。
羽田秀吉更是從主位上跳了下來,随後幾乎是跪地般下蹲,一把掰過瑪麗的肩膀:“Mom, how did you end up like this?”(媽你怎麼成這樣了?)随即,他又換回日語:“你是我媽媽吧?哥哥,媽媽這是怎麼回事?What happened to her?”
——可以了。降谷零想翻白眼。這一家人...
赤井秀一沒有理會秀吉的震驚,徑直盯着瑪麗:“解藥不是給你了嗎?這是怎麼回事?”
“失效了啊,哥哥!”真純不滿地反駁:“媽媽恢複的時候,捂着心髒疼得要死。”
“怎麼不來問我?”
“那件事情後,我給你打電話,你接過嗎!?”真純終于找到了控訴的機會。
赤井秀一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而房間的另一邊——羽田康晴扶着拐杖,走下主位。
盡管最近十年來的記憶都因為年邁蕩然無存,步入暮年後,羽田康晴依然覺得與世良瑪麗間的聯系時斷時續。因為羽田秀吉的緣故,每次重逢,總能迅速恢複到彼此熟悉的節奏中。一個七十多歲,一個五十多歲,兩人偶爾在秀吉的電話裡寒暄時,任何時候都能續着上次的對話繼續談下去。
他記得上一次的對話。瑪麗用略帶英式腔調的日語提到最近一劑藥物的不良反應,而自己,則用棋局中的術語比喻自己的老毛病,比如被劫住的棋眼。
隻是沒想到,那一天,電話那頭的瑪麗早就變了模樣。羽田康晴停下腳步,微笑着打量她。
“真是做夢一樣啊……”
瑪麗輕輕欠身,語氣中帶着幾分歉意:“羽田先生,真是打擾了。這次貿然現身,是因為我一直在追查秀一的蹤迹。這兩天發現他要來羽田家,我這才鬥膽跟了過來。”她稍稍停頓,苦笑一聲:“其實早就想來拜訪您,可是…如今這副模樣,跟人說我是瑪麗,恐怕很難讓人相信吧。”
羽田康晴微微一笑:“什麼模樣不模樣的。你若是瑪麗,自然就是瑪麗。既然來了,就别拘束,有什麼想問的、想查的,盡管開口。”
“多謝羽田先生的寬厚。隻是有些事确實刻不容緩,我恐怕不能多叨擾。”
“不管是為了務武,還是為了你們自己,羽田家都會全力配合。若需要住下些時日,也别客氣。”
“羽田先生,這份情意,我銘記于心——”
就在羽田康晴與瑪麗寒暄時,赤井秀一走到了降谷零身旁。缺失光線的屋内更加和暖,他湊到零的耳邊,目光若無其事地投向瑪麗。零君,他說——
“待會兒媽媽肯定要我介紹你,我該怎麼說?”
降谷零微微一怔:“什麼怎麼說?”
“我不想太突然,但我更不想說你隻是我的同事。”
赤井低下頭。于是,綠色的心跳毫無預兆地發生了。聲控燈失效的停車庫裡,降谷零曾經體會過這樣的心跳。那天晚上,赤井拉高他的雙手,将他壓在車上。他扔掉了赤井給他的花,身體卻在那一刻發生雪崩,被一種令人暈眩的甜味與憤怒迅速包裹。
耳尖一定是紅透了,他急忙抓了抓耳邊的金發。
“我們今天是來工作的。”他态度強硬地說道。
綠色的眼神浸了下來。赤井伸出手,直至快觸到降谷零的後頸。
指尖觸摸到的皮膚微不可察地收緊,那是一種拒絕的觸感。但赤井明白,這些拒絕并非出于本意,而是來自距離真心非常遙遠的地方。他輕笑一聲,放下手,稍稍側了側頭,每一個字都沙沙的。
“零。”赤井說:“我該告訴她,你是我的什麼人?”
身體就這樣誠實地采取一動不動的态度,降谷零幾乎無法抗拒的窒息起來。赤井的臉貼近了,他感到頸側癢癢的,或許那裡的頭發已經亂透了。你到底在想什麼?降谷零急忙抛出了腦中任意一個,依然有力氣反抗赤井的念頭。
“赤井,我們的任務是盡可能從你母親身上獲取情報。”
赤井發出一個氣聲,像是從來沒聽過這麼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嗯,他漫不經心地說。我知道。
“你一緊張,就開始聊工作。”
“我沒有緊張!”
“那你為什麼回避我的問題。”
“我沒有回避。”降谷零惱怒地擡起頭:“我是你同事。”
赤井噗得笑出來,又去伸手拉他,卻被預料中瑪麗的聲音打斷。
“秀一。”
赤井轉過身,神色也在瞬間恢複平淡。
“母親。”他蹲下身體,先發制人地責問道:“你跟蹤我。”
“嗯,沒錯。”瑪麗大方承認:“下次記得要接真純的電話。”她擡起頭,看向降谷零。
降谷零現在尴尬極了。兩雙綠色的眼睛由下而上地盯過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需要蹲下。
或許,他該像與柯南講話時那樣,雙手放在膝蓋上稍微彎腰,以示禮貌和親近。可剛要這麼做時,他又意識到這種姿勢又會讓自己陷入更大的尴尬。這取決于瑪麗是否會與他握手——
如果瑪麗沒有伸出手與他握手,他這個姿勢反倒像是一位長輩對晚輩的關懷,有失理解。但如果瑪麗真的伸手,他就變成了鞠躬握手,未免顯得太過卑微。這種微妙的糾結變成了紅螞蟻,爬在他的腳邊。他不敢貿然行動,生怕踩死虛無的、亂爬的任何一隻。
似乎看出了降谷零的局促,赤井打破沉默,恰到好處的向母親介紹道。
“這位是降谷零,日本公安。這次聯合行動的日方負責人之一。”
“降谷警官,久仰大名。”
降谷零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蹲了下來。他伸出手,略顯拘謹地說道:“您過獎了。”
話音剛落,他心裡一緊。“久仰大名”這樣的恭維話,聽起來沒什麼問題,但在此刻卻讓他感到不安。兩天前的新聞幾乎人盡皆知,瑪麗不可能沒有聽說。如果她問到相關的事,自己又該如何回答?
瑪麗的手握了過來,那是一個充滿力量卻不過分用力的英式握手。握手幹淨利落的結束,她微微一笑:“秀一沒給你添麻煩吧?”
降谷零愣住,這句話讓他有些意外。他原以為瑪麗會直接提到新聞,卻不料她竟完全避而不談。他心中頓時懷了莫名的感激,立刻答道:“怎麼會。他很可靠。”
赤井發出短促的一聲笑。他甚至把自己嗆到,握着拳咳了兩聲。赤井清楚,這樣的評價平日恐怕拿槍抵着降谷零他都不會說出口。幸虧真純正在另一邊沒有注意到,否則肯定會好奇發生了什麼。今天,他已經被降谷零逗笑了太多次。他忍不住自言自語。
“真是難得。”
“什麼?”瑪麗挑眉看向他。
赤井淡淡回道:“沒什麼。”
降谷零自然注意到赤井臉上分明是得意的神色。他心中翻了白眼,正準備開口,口袋裡的手機卻在此時振動了起來。來電顯示是黑田。
他站起身,對瑪麗點了點頭,語氣禮貌而歉意:“失禮了。”随即轉身走出了房間。
赤井的目光跟了過去,屋子裡并沒有因為降谷零的離開而安靜下來。推拉門關上後,窗外的風穿過中庭,在陽光中打了喜悅的呵欠。赤井的嘴角帶着向上的弧度,含蓄得幾乎難以察覺。
瑪麗站在一旁,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赤井的側臉。她緩緩抱起雙臂,站得更直了一些。
“喂。”
“怎麼?”赤井沒有回頭。
“你們住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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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井秀一真的很讨厭媽媽這一點。從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