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高腳杯喝咖啡,你是怎麼了?”
淩晨一點,降谷零站在陽台上,看着赤井拉開玻璃門。
身邊的手機響了又響。可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挂斷大崗的電話了。
心安理得地懷疑這個人,他做不到。
他和赤井最後沒有吃上正常晚飯。兩個小時前,二人剛回到車上,赤井就接過那些照片,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
黑田在離開前囑咐降谷零,盡管上次提交的藤原口供,與伊織無我的調查結果競相吻合。但到底如何利用這個舊案還是不好把握。畢竟,聯合調查的的目标是找出政府内部與組織的關聯,無端掀起舊案,牽連一個隐退多年的前總統,和大權在握的現總統,隻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那不過是不久前對話,降谷零覺得自己理應有更加鮮明的記憶,可是他現在靠在陽台上,腦袋裡隻剩下模糊的影子。對話的最後,他記得自己本能地,機械地提供了淺香帶來的情報,并詢問黑田,是否可以拿到二十年來境内實驗室的所有記錄。
二人回到屋内後,赤井卸下僞裝。皮肉撕下來,臉多少都有些發紅。他壓低帽檐,背對着街景。今天的夜不冷,他沒穿外套,站在陽台抽煙的時候,手上依然拿着那些照片。
三張手稿赤井反複看了很多遍,偶爾還會抽出一兩張,詢問降谷對于細節的理解。降谷零回答地也很平靜。雨早就停了,不過黑暗中的景色似乎沒有變化,連垃圾袋都能手拉着手一起飛。至少在這個瞬間,零成功趕走了感情,而赤井恰好缺少這樣的敏感。
之後,赤井就一直在客廳給詹姆斯打電話了。開水一滾,沸聲一鳴,降谷零還誤以為自己聽到話筒另一頭紐約的車鳴聲。他低頭笑笑,如今早不該是厭煩爐竈火苗與銅壺開水滾沸聲的季節了。
當然,赤井也從未打算避開降谷零。他與詹姆斯寒暄幾句,切入正題,講了來龍去脈。
“其實自從楠田陸道的槍支事件之後,我們就已經知道日方有高層涉入。”
他停頓了一會,似乎是在仔細聽詹姆斯的回答。
“不,我覺得他們是在警告我們。FBI不是他們的第一目标,除非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查他們不想讓我們知道的東西。”
紐約今天的通勤不那麼糟,車鳴消失,話筒裡的下一句話清晰地傳遞出來。
“我認為有必要向總部遞交報告,終止這次合作。”詹姆斯的語氣像是給足了赤井時間思考:“美方不需要替日方擦屁股。我們大可以把這些情報帶回去自己處理。”
“我不贊同。”赤井想也不想地回答。
“怎麼?”
“如果我們撤出聯合調查,這件案子一定會變成日本政府的内部鬥争,所有的證據都會被掩蓋,到時候事件不了了之,再由他們内部決定誰來背鍋。”
詹姆斯沉默了一下,思考赤井的話,再次否定道。
“即便如此,聯合調查也已經失去意義。日方如今的配合度越來越低,任何行動都有可能像上次那樣有着不可預知的風險。”
“可如果留下,至少能确保日方無法輕易推卸責任。”赤井的語氣稍稍加重:“這不單單是政治醜聞,而是關系到我們已經追查多年的組織的真實目的。如果現在放棄,我們可能将永遠失去線索,我們的人也白死了。屆時,組織依舊存在,而我們一無所獲。”
降谷零聽到話筒那端沉默一秒。他不想讓赤井為難,幹脆拉開玻璃門,去了陽台。客廳裡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
“你知道總部不會喜歡這個決定。”電話那頭的詹姆斯說。
“總部沒有喜歡的決定。”
詹姆斯笑了一下。“可目前,日方也沒有可配合的人。”
“有。”
“誰?”
下一秒,一種用力關上門窗的聲響刺破濕漉漉的夜。緊接着,沉默又包裹住這個聲響。赤井按着額心,困倦中,那種澄明、清晰的世界反而更确切地出現在眼前。他笃定道。
“日本公安。”
詹姆斯歎了口氣
赤井探員。他說:“你是在拿你的個人關系做賭注。”
赤井短促地笑出聲。詹姆斯對他的不以為然并不意外。
“更何況,我怎麼記得——”他淡淡指出:“降谷警視正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他之前的選擇多半取決于現實。”
赤井下意識地看向陽台。淩晨一點的東京沒有燈,夜色也不過是一張将許多金色與白色襯托出來的純黑畫布。是嗎。他的目光看向遠處。
“可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更何況——”
玻璃外,那些光的影子真實無誤。
“那個實驗室應該就在日本本土,根據艾蓮娜的錄音,這個藥物恐怕還有更危險的用途。我希望至少查完這一條線索再走。”
詹姆斯再次歎口氣。于是,一切又都歸咎于他對這名得力幹将的偏愛了,他對赤井的偏執向來無可奈何,畢竟,自己不是第一次見赤井走上賭局,而上一次,他賭的是命。
“好吧。”詹姆斯說道:“我可以暫緩撤回申請。”他頓了頓——
“但有一點,如果再有探員遇害,或者日方徹底拒絕配合,我們必須立即終止行動。”
“明白。”赤井露出微笑。“那下次會議?”
“我還是建議所有駐日探員保持靜默,至少在我們查清那個實驗室之前。”
赤井應了一句,挂斷電話。
*
時間薄片的另一頭,赤井走進廚房,撕開兩包方便面。微波爐的轉盤,開水翻滾的氣泡,一切的一切,正吵雜着巨大的,類似“不”的聲音。
他在竈前盯了一會,随手往高腳杯裡倒些咖啡,轉身走向陽台。
他本來是想叫降谷零進屋的。
陽台上的手機又一次震動。赤井看到屏幕上的大崗兩個字。
“不接嗎?”他低聲問。
降谷零閉了閉眼。“不接了。”他接過咖啡,看着樓下。
由于樓層太高,他們沒法看見地面上的人影,遠處栉比的大樓裡洩出白光,毫無抵抗地承受着空氣裡沒有例外的慰藉。他忽然産生一種幻覺,站在高處,站在鋼筋混凝土的建築物上,就猶如站在最靠近法則的地方。
是的。對這種事态最感到吃驚的是降谷零自己。年輕卻已身居高位,握着槍與權力,還有早已化為自身血肉的法律的正義。所有的命令判決行動,在無數次審訊調查殺伐中,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高高築起。
可現在,這種堅固的信念被一種無法言說的東西侵蝕。那不是懷疑,而是一種難以察覺的偏移。他看到自己站立的這片大地正在緩緩傾斜,可更為嚴重的是,這一切并沒有從根本上破壞掉降谷零一直信奉着的人類理性的預感。所有線索連成了面,向着一個方向坍塌,此刻,他終于看見了這條路的盡頭,那是一道更高的、更冷漠的、更不可撼動的白色壁壘——法則之上仍有法則,權力之上仍有權力,而他所堅持的,不過是被允許看見的部分。
白色在遠處跳動。
“你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蘇格蘭那天暴露的事嗎?”
他突然看向赤井。
“你說你追了他一小時,他卻一直在東京兜圈子。”
降谷零垂下眼睛。
“你知道他在幹什麼嗎?”
赤井詫異地搖搖頭。
“他在一個一個地找接應人。隻是每個人,恐怕都被告知,不要接應他了。”
赤井靜靜地看過來。零突然一口氣地說下去。
“他當時的身份突然暴露,毫無預警,隻能依賴事先為卧底設定的緊急撤退網絡。”
“他啟用了公安内部預設的安全接應點。所以他才會開始繞着東京跑——跑去那些他以為安全的地方。”降谷零盯着前方:“他試圖進入公安的安全屋、找同事接應。但每次他靠近那些地點,當他嘗試聯系這些人,卻發現一個個根本聯系不上。等到所有接應點都失效,等他發現東京的安全屋全部無法進入,他一定明白過來了——”
零的聲音低了幾分。
“不是他自己暴露了,而是他的逃跑信息,被主動洩露了。”
“他的死,已經被默許了。”
空氣驟然安靜下來。降谷零閉上眼睛。
“他發現公安裡有内奸,他發現自己是一枚棄子。恐怕那個時候他也意識到了吧,他被人出賣了。所以無論回來還是被組織抓,他都會死。”
零的嗓子越來越啞。預感毫無疑問地指着同一個方向。他喃喃道:“黑田警官告訴我有接應人沒出現的時候,我一直不敢深想。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如果是為了掩蓋這樁大案,他們會這麼做得。”
他從赤井手中接過那張照片,照片裡,大崗家主與降谷正晃的笑容,與今天的他們竟沒有太大差異。
突然的,降谷零揮拳打到牆上。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看那張照片。”
他咬着牙說道。
“我不想去在乎對面是誰了。是父親也好,是伯父也好。”
“如果連這件事我都查不清楚…那我還能查清什麼?”
他再次揮拳出去。疼痛使他臉上出現今晚從未有過的恍惚與棱角,他感到胸口很悶,打出來的沙子全部墜入胸腔。
血順着顆粒迸進牆裡。
下一秒,赤井用力扣住降谷零的手腕,将他拉入懷中。
降谷零沒有掙紮,甚至順勢靠了過去。他埋在赤井的肩膀上,攥緊他的衣領。
這些天所有極端的心理,壓力,憤怒,挫敗,纏繞成一種比欲望更複雜的東西——他看着自己的手,想要被更嚴重的弄疼,被粗暴的對待。他想要一種有形的東西,好拴住随時都要準備去自毀的真實的感官感受。這是他能夠做到的,最理想的自我放棄。
“…别說了。”
赤井聽見零低低地說,可剛才一直在說話的明明是零。赤井低頭吻了下去,降谷零也失控地去扯赤井的襯衫,扣子滾在地闆上。赤井順勢将他推上牆,抓住他的手腕向上拉起,将那雙手按在頭頂。
零難受地發出聲音。他垂下目光,看着赤井不斷起伏的胸口。一種奇異的快感就這樣從後背遲鈍的摩擦中生出。那個霎那,他與赤井十指相扣,然後狠狠按向自己脖頸。
掐緊。零的聲音低啞:“用力掐我。”
赤井皺起眉,急忙掙脫出來,将零重新摟在懷裡。兩個人一起倒在沙發上,零坐起身,故意用膝蓋去頂赤井的腿側,身體不斷向下,想用粗暴的方式接納。弄疼我啊。他恍惚地苦笑。金色炫目的液體将他身體的最中間踩爛,松軟,盡管每一顆釀酒的果子都是他自己。
赤井用力掙脫他的動作,将他攔腰抱起,零頓時失去平衡,趴在沙發靠背上。緊接着,赤井壓住他的身體,強迫他并攏雙腿。挂在膝蓋上的皮帶金屬扣吧嗒一聲,黑暗就随着這個聲音膨脹起來。下一秒,赤井從零的腿縫間擠了進去。
“你…唔…”降谷零掙紮起來。
“就這樣。”赤井沉沉回答。他的手指一根根地勒下去,一并握住兩個人,直到無法自抑的聲音,從喉嚨溢出來。
甜膩着,尾音顫了一下。稍過了一會兒,窗簾才不再卷得不成樣子。降谷零猛地喘起氣,呼吸被吞進彼此的頸側。
指尖的力道終于一滞。
赤井用額頭抵在降谷零的後頸。降谷零回過頭,短暫的,他們互相凝視對方白襯衫下面那如漆黑冷夜一般的,殘餘的黑色部分。
“冷靜下來了嗎?”赤井低聲問。
降谷零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