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倒看守,拿回設備。順着樓梯向下,緊貼牆壁,站在監控死角。然後,跑。
沒有人追來。
他們快速離開巷口。街邊停着一輛黑色轎車,赤井秀一還在回頭确認狀況,降谷零已經迅速解開腕口的扣子,将衣袖嚴嚴實實纏在手背上,一拳砸了下去。
嘩啦一聲。赤井轉過頭,看見零淡然将手伸過碎裂的玻璃,拉開了門。
“沒事吧。”他皺眉。
“别廢話。”降谷零幹脆地打開車前蓋:“動作快點。”
赤井不再多言。他迅速鑽到駕駛座下方,拽出幾根顔色不一的線路,咬開膠皮,娴熟地将它們扭在一起。
發動機發出一聲沉悶的轟鳴。偷車這種事他們一起幹過,但不是以現在的身份。降谷零認真記下位置與車牌号後才坐上副駕駛,赤井踩着油門,迅速朝着東京駛去。
前窗朝南,正午的陽光灼得視線發白,兩個人伸手拉下遮陽闆。零揉揉眼睛,低下頭,從口袋拿出剛取回的腕表。
他盯着屏幕,太陽穴突突跳着。
眼前再次亮起一道道詭異冰涼的藍光。那是他之前見過的,密密麻麻的生物艙。
很快,鏡頭劇烈晃動起來。記憶中的爆炸發生了。幾個艙體的玻璃門被震開,艙内人體滑出,重重摔在地上。面具随之滑落,幾張一模一樣的臉,驟然暴露在鏡頭裡。
盡管已有心理準備,這樣巨大的沖擊下,零還是忍不住一把抓住自己的頭發。所有交叉的,不交叉的劉海都被弄亂,他瞪大了眼睛,赤井也用餘光看向他。
正如赤井之前描述的,這些人的面容毫無差别,隻是年齡略有不同。滑出艙體後他們便蘇醒過來,呆滞地睜開眼,瞳孔渙散,茫然又僵硬地坐在那。
畫面并沒有結束。下一秒,畫面裡,碎裂的生物艙上方驟然閃爍起詭異的紅色信号燈,倒地的人們竟像同時接收某種指令般蜷縮一團,痛苦地捂住自己胸口,渾身劇烈抽搐。
很快,他們的神色變了。閃爍結束,幾個人動作一緻地撿起面具,重新戴上,朝門口走去。
降谷零的脊椎傳來一陣冰涼。
不止是長得一樣這麼簡單。極度震驚中零有了這樣的預感。他迅速将視頻倒回去,反複觀看這些人捂住心口的動作。
他想起在羽田家,赤井母親與工藤新一描述中服用A藥後的反應。那個信号燈。零推動進度條,對比着這幾個人前後的行為不同。随着第一次看到這些畫面的沖擊稍減,他似乎恢複了快速思考的能力。
爆炸,抽搐聲裡,不知為何,一種尖銳的,磁帶的聲音伴随這段視頻被拽出來,在他腦中不停在響。
被破解的,艾蓮娜的錄音。
“組織裡的那位先生很感興趣。”
“他親自插手後,實驗被分割成了兩個方向。他們不再關注基因修複和返老還童,而是将重心放在了這項‘可塑化’的特性上。這種可塑化能夠讓外部信号覆蓋大腦原本的記憶和人格,而A藥,就是打開這個通道的鑰匙。”
他努力回憶着這段錄音的每一個字,直到耳膜發燙。他的耳朵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敏銳了,在所有能聽見的聲音裡總能聽到其他一些響動,秘密的,夾雜着鑰匙碰撞的線索聲。窗外晴空萬裡,他突然想,這大概就是哈啰在地震或者暴風雨來臨前的感覺吧。
一個可怕的聯想,嗡嗡作響地形成了。
長得一樣的人,上千個。
A藥,意識覆蓋。
一個從未露面、早已死亡的組織頭目。
還有阿曼達見到過的,變成影像的日本極端右翼。
——闆倉卓。
“赤井。”
降谷零的聲音變得極其冷靜。
綠色的眼睛看過來。赤井看見零毫不費力地掩飾掉剛才極度震驚的神色。
“如果,這些人不隻是長得一樣呢?”
*
兩雙漂亮的眼睛對視着。
說實話,這個視頻赤井隻看了前半部分。他其實也希望零趕緊看完,說一些他當時沒注意到的線索,畢竟現在,他正在開車。
零舉起腕表,鏡頭被暫停。他回到那幾張一模一樣的臉。
赤井。零的聲音低而沉重:“淺香曾說過,那些人的基因序列完全一緻。如果視頻裡的這些人也一樣呢?”
赤井沉默下來。雖然這個想法很難接受,他也不确定現實中能否真正做到,但邏輯上,答案其實顯而易見——
如果上千個人長得完全一樣,并且基因序列都分毫不差,那就隻有一種可能。這些人,全都是克隆人。
他想起實驗室的種種細節:密集的生物艙,恐怖的數量,盡管相同的臉但年齡亦有差異。他在降谷零手心寫下clone這個單詞的時候已經有所預感。
他沉默地開車。零也沒有等他回答,而是将視頻拉到下一個鏡頭。
你再看這裡。他說。
赤井快速掃過畫面中那個人的動作。
痛苦地,按住着心髒。
這也很明顯。赤井的視線在前方道路與零屏幕間再次跳躍。
這個反應。他說:“你是指A藥?”
“正是。”
赤井點點頭:“确實跟小弟弟描述的情況很類似。”
降谷零急忙将視頻調整在紅色信号燈亮起的瞬間:“你再仔細看看這些人的行為,對比信号燈前後——”
赤井轉過頭。他皺着眉頭看完了,卻沒有給出結論。零也皺起眉。
“說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赤井低聲回答。他将車輛換到慢車道,從零手中接過腕表,低着頭,近距離地重新去看那個詭異的片段,眉頭鎖得更深。信号燈前後,地上的人幾近判若兩人。零的意味也很明顯,赤井回答道。
“你想說那段錄音?”
“像不像艾蓮娜錄音帶裡描述的?”
還是沉默,但赤井知道他與零的想法一緻,所以也不需要給出很多答案。這段視頻很完整,也很糟糕,糟糕到他看到暴風雨,看到地震,看到海嘯與漩渦。他現在腦中一下子看到無數個可能性,其中哪一個都稱不上簡單。他隻得先挑了那個最不糟糕地說出口——
“所以,組織制造了這些克隆人,并且用A藥——”赤井将腕表遞回給零,将車輛重新加速:“她的原話是怎麼說得來着?”
“讓外部信号覆蓋原本的部分意識和人格。”
“所以組織制作了這些人,并覆蓋了他們的部分意識,培植成人手。”
“不。”降谷零果斷道:“不。你必須倒過來想。應該說,組織裡有這麼一個人,他需要的,是身體。”
赤井嚴肅了表情。他似乎并不驚訝。
“你還記得闆倉卓嗎?”零問。
赤井說:“記得,那個軟件工程師。小弟弟跟我說過細節,你後來在聯合會議上也提過。”
“記得我當時問朗姆時他的反應嗎?”
“他一直閃爍其詞。所以反而坐實了,阿曼達見到的那個日本右翼分子,也是利用了闆倉的軟件。”
“沒錯。雖然朗姆沒有直說,但我肯定這就是他為什麼會親自前去殺害阿曼達的原因。”
因為。赤井接話道:“那個人早就死了。”
沒錯。零說:“因為那個人早就死了。”
沉默。
“貝爾摩德也一直關注着這個軟件,這兩個人都極為重視它。”
零深吸一口氣。
“如果組織裡也存在這麼一個人呢?早該死了,卻通過軟件一直像幽靈一樣活着。”
赤井握緊方向盤,駛上高架橋。有一瞬間,他們倆誰都沒有再開口,甚至都沒有呼吸,一千個槍聲還激蕩回旋在實驗室的槍壁間,耳邊是東京市區的交通,可一切漸漸沒了聲音,甚至連自己的說話聲也沒了,至少在那一刻。車子擡升的瞬間,東京塔的塔尖像釘子一樣冒出來。顯露出的,鮮豔的朱紅,安靜地,等待他們駛近。
零首先打破沉默。他從嘴裡迸出來這句話,聲調沉穩,卻帶着奇怪的重音。
“換個說法。”他說:“如果一個人早已失去了自己的身體,正通過某種方式活在影像中,然後一直在尋找,重新獲得□□的方法呢?”
赤井的目光從釘子般的東京塔上移開,轉回前方道路。他猜到了,他需要的,是零把這些推論親口說出來,好讓最糟糕的結果更糟糕,更确定一些。他一口氣問了下去。
“所以,我們這幾次交手碰到的那些黑衣人,在爆炸的新幹線上,在東京大橋上,在實驗室裡,這些人全部都是——
“烏丸蓮耶。”
零回答。
“或者說,載有烏丸蓮耶意識片段的,烏丸蓮耶的克隆體。”
*
——我們是上帝也是魔鬼。我們要違逆時光的洪流,讓死者重新複蘇。
東京與往日并無差别。他們随着車流行駛,一切都和幾周前沒什麼不同。
現在,隻有他們兩人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這實在令人震撼又難以接受,以至于腰傷與肩傷在此刻反倒顯得無關緊要了。赤井以前也曾獨自面對過類似的時刻——尤其三十歲之後,每每推斷出某個驚人的真相時,他總會微微一笑,随後陷入長久的沉默。他并非不願說出口,隻是很多事,說了也無濟于事。他會把手朝前一揮,說出一句屬于自己年輕時的話。
這是好奇心的熱病。
但眼下的狀況又有所不同。降谷零就在身邊,他們至少可以互相讨論。比起以前,這實在讓他感覺輕松許多。
赤井吐了一口氣。查了這麼多年,總算有些眉目了。他露出微笑。
“恐怕不止上千人。”
零回答:“肯定不止上千,他們簡直是用浪費的方式用着這些人。”
“每一個還都載有一部分烏丸蓮耶的記憶。”
“一個片段,或者幾個片段,甚至全部。”
太好了。赤井淡淡諷刺道:“爛蘋果跟老妖精。”
零被赤井這句話突然逗笑。他打開窗,甩了一下漂亮的金發。
赤井。他說。“你對貝爾摩德有偏見。”
“我沒有偏見。”赤井回答:“我讨厭她。現在我的理由更充分了。”
“可這都是我們的猜測。”零輕咳一聲:“我們無法證實。誰都沒有見過烏丸蓮耶。”
“是啊。而且,阿曼達看到的那個人又怎麼解釋?”
降谷零沒有立刻回答。他最後看了一眼腕表,畫面中,烏丸蓮耶的克隆人倒在地上。他突然用力閉了閉眼睛,壓下了胃裡一陣泛起的惡心感。
擡起頭,遠處一棟鏡子般的大樓,反射出城市的另一個角度。那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可能性,另一個選擇。還沒等到他下定決心,那些折射下景色的角度就變了。他不知該怎麼回答赤井。但至少有一點零十分确定——阿曼達留下的線索,就是查到背後政界操控者的唯一途徑。就像那棟樓,不管角度如何變化,總是站在那裡。他要做的,就是走過去。零下定決心。
“這件事,隻有去問大岡。”
赤井側過頭。“你有把握?”
“是他把我們放出來的。”
“我知道。”赤井說:“但這隻能證明不是他抓得我們。”
“但他知道我們被關在哪。”零說:“所以他一定清楚背後這件事。”
赤井沉默了片刻,問道:“他口中說的對面是誰?”
“不知道。”零搖頭:“但我們很快就能弄明白了。開快點,我熟悉那個會場,知道怎麼進去。”
*
東京國際論壇白天看起來也像一艘透明玻璃船。
他們又回到這裡。
日本公安的職責,就是确保同一件事能夠在同一個地點反複、安全地發生。而熟悉一個地方最快的方法,就是親自負責它的安保工作。
降谷零太熟悉這裡了。他熟悉每一個出入口,每一個人員的可能配置,每一個巡邏死角與監控的覆蓋範圍。赤井一路跟着他,兩個人在走廊上拐來拐去,甚至大搖大擺。奇妙的是,他們就這樣大步走着,沿途幾乎連個人影都沒碰到。
或許是因為距離要去的休息室很近了,降谷零忽然拉住赤井,閃進身旁一條狹窄的設備間裡。他們躲在備用的整理箱後,将門微微留下一條縫,能清晰看到外面走廊上的人。
零盯着縫隙外的人影,神色微妙地皺着眉。
“奇怪。”
“怎麼?”赤井問。
“這些人不是東京的。”
赤井微微一愣:“不是公安的人?”
“是公安沒錯。”降谷零輕聲答道:“但大部分都是從京都調過來的。”
“大岡從京都帶來的?”
答案顯而易見。降谷零沒再出聲。
為什麼要動用京都公安。他冷冷地哼了一下。大岡到底想幹什麼?
最後一個走廊他們走了很久。零更加謹慎,兩個人一路輕手輕腳,直到抵達最裡面的休息室門口。秘書室與會議室是套間,門半掩着,原本應該坐在這裡的秘書此刻似乎剛好離開了,桌面上還攤着整理了一半的文件。
兩個人趁機鑽了進去。赤井帶上門,背靠牆壁。降谷零則站在裡間門前,伸手輕叩了兩聲。
門内傳來低沉的聲音。
“進來。”
零推開門。
赤井也轉過身。隔着門縫,越過降谷零的肩膀,他看到在房間中央的辦公桌後,有一位老人。
樸素、整潔的黑衣,半長銀發與絡腮胡。老人始終低着頭。
“吉田,會場再确認一下…”
他合住桌上的稿件,輕聲說道。
絕對溫和,卻深不見底的口吻。這種矛盾的感覺讓赤井一驚。隻是随口一句話,他便立刻察覺房間内的空氣全部往那個威嚴的方向傾斜下去。他與此人素未謀面,甚至此時還隔着一道門,可他卻突然産生一種難以言喻的直覺——在這個人面前,自己最好保持沉默,不要随意開口。
極少有人能帶給他這種感覺。
零怔住。随後輕聲說道。
“是我。”
老人猛地擡起頭。現在,赤井清晰地看到了大岡的臉。電視上的鏡頭總會把這位前首相的五官渲染得十分銳利,現實中看,這種氣場甚至更強。僅僅是擡起頭這個動作而已。不過,在看到降谷零的瞬間,他的神情變了,那是電視上沒見過的,來自長者的柔和。
然而下一秒,老人的視線越過零的肩膀,落到門外赤井的身上。他們短暫地對視了。那張臉的表情甚至沒有任何變化,唯一不同的,是那雙眼睛周圍的紋路。原本微笑的眼角,突然變換方向,威儀的向下壓着。
赤井再次感到無法開口。但就在那個瞬間,他突然無比明确地意識到,面前這個人,的的确确,就是曾經執掌日本政壇的前首相。
降谷零捕捉到了那個目光。他轉身向赤井點了點頭,随即輕輕地,将門合上。
赤井背靠着門。短暫的沉默後,他聽見裡面傳來零平靜的聲音。
“放心,外面那個是我的人。”
*
休息室的門關上後,大岡站起身。
“我不是讓你躲起來嗎?”他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但聲音仍然低沉。
“我為什麼要躲?”
“那你為什麼會被抓?”
就是這樣一句反問,讓降谷零立刻沉默下來。赤井在門外聽得一愣。如果是自己這麼問降谷零,零一定當場發作。但現在,出人意料的,他聽到降谷零以一種令人意外的平靜繼續追問。
“是誰要抓我?”
灰紫色的眼睛望過去。大岡剛要開口解釋,桌上的電話驟然響起。他直接豎起一根手指,示意降谷零安靜。
“喂,是我。”
電話那頭似乎很急促。聽了一陣,大岡回答道。
“參議院的情況我已經安排好,衆議院就麻煩你再費心。那些搖擺不定的議員要再施壓,他們對他的擴軍政策早已不滿。告訴這些人,隻要今天證據一公開,再表态就晚了。”
屋子裡就這樣詭異的安靜下來,盡管隻有大岡一個人聽得到。過了一陣,他繼續說道。
“議會秘密聽證會的結果已經出來了。濫用職權、預算黑箱操作、暗中勾結極右翼組織,這些已經足夠讓他辭職。現在最關鍵的是,一定要盯住京都那邊的人。”
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