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繞的枯草爬上提燈搖曳的落影,步移影動間,夜色攀附來人的衣擺,在寂靜的深夜中,荒園了無生機,陰森的氣氛在四周醞釀開,孟姝緊跟着扶光的步伐,持燈的手心覆上了一層薄汗。
當扶光說,他們需要再返梨園時,她有了一瞬的退縮。
今日的夜不同于那日,寅時的涼風夾雜着水霧拂過人的脊背,酥酥麻麻驚起了一陣顫栗。
但好在,有扶光,這條黑路也不算太令人恐懼。
她握緊了手中的燈,身邊的青年當是顧及着她并未走太快,前方是一望無際的黑,随着兩人走動,沒及膝蓋的雜草搖晃着,發出簌簌的聲響。
這一次,他們并未去枯井邊,而是順着夢境裡的方向,走到了那棵梨樹下。
雖說樹已落敗,雜草橫生,但大緻的方位還在,扶光所見可無視黑夜,他眉頭緊鎖,順着記憶裡莊文周的步伐,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
今日無月,眼前除了黑還是黑。
孟姝擡高了手中的提燈,勉強窺見了前方的景象。
雜草纏繞取代了往日的綠草茵茵,此處的草雖無先前的高,可也沒有什麼不同尋常。
叢間傳來細微的蟲鳴,窸窣間,提燈在夜風中搖晃,落下一片孤影。
“扶光,我們真的能見到他嗎?”她突然有些遲疑。
他并未多說,拿出了手中的竹籃。
裡頭黃白相交堆疊的,是陰司紙,凡間也喚紙錢。
先前孟姝随口一提的讓林敬幫忙,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
他示意孟姝拿好提燈,自己獨自一人上前,将籃中的紙錢拿出放在草地上,并以手作筆,銀火跳躍在他的指尖,随着青年的揮手,光芒落地彙聚成符。
符火圍繞着陰司紙,光芒跳躍着将其灼燒,銀火亮起間,扶光後退幾步,手中的七角鈴铛輕輕擲起,不同于在井下發現的那件,他手上所持的鈴铛是孟姝上街買到的那串。
凡間一直有言,将七角鈴當作出殡的冥器,可引渡死魂,入土為安。
可唯有鬼界中人才知,傳說隻不過是傳說,想要以鈴招魂,還需伴有鬼術。
随着銀火的燃燒,七角鈴竟自己晃動起來,鈴音越來越激蕩,碰撞聲劃破了深夜荒園的甯靜,原本清脆的鈴響在此刻顯得尤為刺耳難捱。
夜晚的風意越來越濃,耳邊掀起一陣低鳴,刺骨的寒伴着吹起的雜草擦過人的臉龐,孟姝的裙擺被吹起,素衣落下間,她看見的,是另一個男子。
他赤腳自夜幕中浮現,身後跟着濃烈的鬼氣,銀火爬上他殘破得看不清原本面目的袍子,蓬頭垢面下,形體蒼白而詭異,行動迅捷如影,不過呼吸的瞬間,他便越走越近,直至盯着扶光和孟姝兩人。
紙錢在他腳下燃燒,他卻視若無睹,直直地望向他們,擡腳踏過灼熱的銀火,碾碎紙沫,風吹起他蓋住頭臉的黑發,露出面容的一角,以及他脖間早已凝固而猙獰的血痕。
孟姝瞳孔忽地一縮,指尖微顫地指向他。
這副面容,她曾在夢境裡見過。
原本如青竹般挺拔俊秀,傲立于人群風姿的狀元郎,變得面目全非。
肮髒與風霜沾染了他的紅袍,破損的衣擺被風吹散,褪色的金線垂落着,露出年輕人清瘦單薄的身姿,幹如枯草的黑發披散于臉,他的膚色泛着詭異的白,一雙漆黑而無神的瞳孔就這般毫無征兆地望向他們,從他的身上,孟姝看不出一點生氣。
倏然間,一種莫大的無力感卷襲四肢。
孟姝好像在這個黑夜裡,親眼見證了一顆明珠的墜落。
浮掠的燈影籠過他身,野鬼無影而立,赤腳飄浮于雜草之間,脖間的血痕觸目驚心,在幽暗的燈火下顯得格外陰森扭曲。
孟姝試探着,輕輕喚他的名字:“莊…莊文周。”
可意外的是,野鬼并沒有什麼動靜。
他依舊木讷地盯着他們,雙瞳空洞而無神。
他似乎并不訝異于有人喚他的俗名,過了半晌,那毫無血色的雙唇翕合,平靜地宛如朽木,毫無波瀾道:“你們是何人,為何邀我相見。”
扶光放下手中的七角鈴,擡眼看向眼前的鬼怪。
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曾經的少年傲骨和驚世風華,俗世中的莊文周早已死了,三十年後留下的,隻有眼前的野鬼。
扶光并沒有說話,而是将袖中的簪子拿出,放在他的面前。
在寂靜的深夜裡,提燈随風而晃,光落在簪子身上,梨木的紋路清晰可見,褪去了曾經的鮮亮,在草地上靜靜躺着。
野鬼蓦然動了。
他浮掠的身姿一晃,繼而飛閃于前,笨拙,又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拾起了那支梨木簪。
秀氣的簪子躺在他的掌心,他輕握了握,卻怎麼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他無力地垂下腦袋,似在悲傷。
孟姝有些不忍地上前,剛要開口,卻發現野鬼突然看向了她,眼裡帶着些怒意。
“我認得你。”
他道:“為何還不從林宅離開。”
孟姝聞言一愣,突然記起了那日在林素文閨房中的遭遇。
“原來那日,是你在捉弄。”
先前他們還以為林宅中的惡鬼會是林素文,卻怎麼都沒想到,會是莊文周。
他沒理睬她,而是看向了一直沉默的青年。
“你不是凡人,為何召我。”
他在這遊離了三十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召他。
不同于那個女子,這個男人身上,沒有一點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