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風吹得人心裡微涼。
昭華宮偏殿中宮燈搖曳,外頭月光下,芍藥飄香,沁人心脾,屋内油燈昏黃的暗影爬上牆沿,撫過榻上青年緊蹙的眉。
一滴薄汗自他下颚落下,燈火纏繞住男子俊美的側臉,勾勒出他分明的輪廓,他雙眸緊閉着,清冷的眉目間,似有痛苦掙紮。
聽見外頭隐隐有腳步傳來,扶光忽地一睜眸,細微金芒閃過間,他的神情已和往常無異。
“扶光——”
是柳鶴眠。
他敲響他的門:“孟姝回來了,我們去用膳吧,再不吃,飯菜都要涼了。”
扶光理了理衣袍上的壓褶,颔首道:“你們先用,我稍後便來。”
聽到年輕人的腳步聲遠去,扶光這才松下了心防。
一抹腥甜湧上喉間,他扶着桌角的手一緊,昏黃又靜谧的屋内,青年手上青筋暴起,白皙分明的骨節被勒得通紅,血色自燈影中噴湧而出,于溫燈暖意下綻放妖冶。
扶光擡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垂眸看向手心,眼神微沉。
這次反噬,怎來得這般早。
……
“他怎麼還不來?”
孟姝張望了一番裡頭,低頭挑了挑碗裡的菜。
“你多吃點,”柳鶴眠見她興緻缺缺,活像個操心的爹,拼了命地往她碗裡夾菜:“你剛大病初愈,正是要多補補的時候。”
也不知道這一個兩個都是怎麼了,扶光今日看起來心情不大好不說,就連孟姝出去一趟後都怪怪的。
挂念着白日一事,孟姝有些心事重重。
她倒不是擔心沈褚禮要算計她什麼,她是在想珍珲宮……
看來等會得跟扶光再商議商議。
孟姝收回目光,朝柳鶴眠笑了笑,聽話地埋頭扒飯。
不一會,扶光便出來了。
他看着與往常一樣,神情淡淡的,似乎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察覺到孟姝頻頻投來的目光,他有些訝異地挑眉:“不吃飯,看我做什麼?”
孟姝:“……”
不知為何,好好的話,總讓他說得頗為尴尬。
柳鶴眠咬着筷子,八卦的眼神轉了又轉,嘴角悄悄翹起。
“沒什麼。”孟姝有些郁悶地埋頭苦吃,看到柳鶴眠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恨恨地踹了他兩腳。
疼得龇牙咧嘴的柳鶴眠真真是敢怒不敢言。
合着這一個個,都拿他撒氣了?
他有些可憐兮兮地撇嘴,朝扶光投去求助的目光,誰料想,青年根本沒看他,動作賞心悅目,正不徐不疾地細嚼慢咽。
待用好飯後,柳鶴眠便一如既往地出門賞月,屋内頓時隻剩下孟姝和扶光二人。
“你今日有心事。”
青年給她倒了杯茶,于她身旁落座。
昭華宮的位置占盡地利,偏殿也是一樣的清雅舒适。
坐在殿外的遊廊角下,隔着一扇镂空雕花木屏,外頭便是皎潔的月色。
徐徐清風落在這頭,擡眼便可見到清淺的池塘,以及那漾起的夏荷。四周安靜閑适,除了淡淡蟲鳴,便隻餘下泠泠水聲。
若非檐角的琉璃宮燈搖晃着,這當與鄉野桃源無異。
說來也怪,扶光這個人,總能将人心看透。
孟姝一手托腮,歪頭看着他,半晌,又收回目光,忽地輕歎一聲。
她将今日在珍珲宮的發現告訴他,包括與沈褚禮的碰面。
未曾想,他開口問的居然不是關于秦阿蒙或燕無瑤,而是沈褚禮。
聽到這個名字,扶光神情難得一變,屈指輕叩了叩桌沿,月色如波于他眉目間暈開,他沉吟道:“孟姝,你最好多提防此人。”
孟姝一愣,其實不用他提醒,她也有所考量。
否則,今日她也不會當着沈褚禮的面,說出那番話。
自那日上巳節後,每每回想那夜時,她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管是街市江岸的匆匆一瞥,還是遊船上那糊窗紙的捅破,包括後來沈從辛的追殺,他們的被迫逃亡……
孟姝察覺到,自己被沈褚禮引進了一個局。
在這個局裡,沈褚禮或許一開始也隻是一枚棋子,但不知在哪一刻,棋子開始有了意識,他不再是縱人操控的木偶,他開始了反擊。
雖不知這背後隐藏的是怎樣的博弈,但孟姝知曉,在局中局下,她被沈褚禮拉進了他所做的博弈裡。
他利用遊船,利用她的憐憫之心,巧妙地将他們拉入同一個陣營,好讓沈從辛知道,他們是一夥的。
想此,孟姝搖頭輕笑。
從第一次見面時起,她便覺得沈褚禮不似表面上那般溫潤奉禮,但她也并不覺得他是壞人。
許是為了生存,許是因為無奈。
世上的善惡哪是那麼容易便分辨的。
但出于利用的算計,也讓孟姝明白,她跟沈褚禮,絕不是一路人。
也正因如此,她今日才會以“請君入甕”自比。
“你也早就看出來,上巳節的戲碼了?”孟姝問。
扶光靜靜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沒意思。”她撇了撇嘴,低頭擺弄着旁邊的盆景花草。
扶光忽地挑眉,笑而不語。
過了一會,孟姝又擡頭:“那具屍骨,究竟是不是秦阿蒙?”
扶光默聲,眸色有些複雜。
想來,扶光心裡是已有答案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便聽見青年道:“我查過死者的八字和靈台,他死于甯宣二十年初夏,生死簿上清清楚楚的記載着,他叫秦阿蒙,生平經往也能對的上。”
原來秦阿蒙,已經死了二十多年了……
孟姝皺了皺眉,她有些看不穿,究竟是誰殺的秦阿蒙,又為何要殺他?
總不能是他自己倒黴,被影鬼所害吧?
孟姝總覺得,沒有這麼巧的事。
“如此看來,珍珲宮便是明芷宮,當年秦阿蒙多半就是在此發現了什麼,不僅如此,他和甯宣帝似乎,還有所交易。”
那日在珍珲宮發現的那封信,信中指名道姓是要寄給“七娘”。
“‘七娘’,或許才是他們交易真正的東家。”
扶光眸色一默,“你還記得秦阿蒙信中提到的玉和國玺嗎?”
孟姝點頭。
秦阿蒙用詞敬畏得體,處處透露着謹慎,想來那“七娘”是位了不得的人物,而他們話中的玉和國玺,想必也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