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臣子,是正是義,是邪是佞,并不重要。順了帝王心意,那便是忠;失了君心,那便什麼也不是,縱然一身風骨,頃刻間便能在帝王指尖碾作塵土。
“朕記得裴策。你與他師從前朝翰林學士秦道一,秦老先生仙風道骨,裴策倒是真學到幾分,才做了兩年太中大夫就辭官離京,這麼些年四處閑遊……你知道他後來去了易州,還做過一陣子陸歸明的軍師麼?”皇帝饒有興緻地翻起往事,好似一陣無心的風路過水面,卻讓滿池湖水難平漣漪。
裴策善畫山水,孟念池擅作書,皆是得了先帝時翰林學士秦道一老先生指點,各承了他的一脈精髓;此為世人共知,二人常被人并提而談。
“裴策早非朝中之人,市井之中閑談妄語,不失有趣。孟侍郎高風亮節,不從群語,你今日所言,朕印象深刻。”
聽者有心,說者未必無意。
孟念池聽懂這番敲打,以頭抵地再拜。
“臣得伴陛下,乃臣之大幸。”
座上人起身振袖,爽朗大笑,踱至孟念池身側以掌重撫他左肩,良久才道:“你瞧今日殿上……朝中盼着陸歸明軍權的人可能生事,在邊關領着五萬翼威軍的陸氏更能生事,甚至某些你意想不到的人在将來也可能生事。”
“念池,你随我多年,當知凡事都有輕重。”
皇帝召了郭中人入内,笑睨了孟念池一眼,悠悠繞至案後,取下一支狼毫。
“這第一筆總是難落的,得虧你提醒朕了。”他若有所思,随即目光淩厲起來,疾疾書下數語。“今冬陸氏率翼威軍在岐西六州鏖戰,有功有過;易州既已收複,陸澄……”
“凡事有輕重,便先罰他幾月俸祿罷。”
孟念池擡手取下頭上的那頂直腳幞頭,雙手捧于腹前。
兩日前裴策的密函來的意外,信中隻言易州事出有異,卻絲毫未提是何人在作祟。模棱兩可的一紙之言懸在梁上,卻不知會化作利刃指向何人;這樣的事棘手而微妙,孟念池之所以在陸氏定罪一事上猶豫,有大局的考量,也有對昔日同窗為人的信任。
若裴策暗示的是陸氏初顯端倪,那麼這些年來朝中對陸氏的忌憚和隐憂便事出有因,帝王便未意氣用事;若裴策所指另有其人,那麼今日殿上顧侍郎之流之居心,不得不防!
隻是……裴策到底意指何人,怕是已經不重要了。隻要有人想,這封信有一天可以用來壓垮任何人。
神思間孟念池已步至書齋。
正午的日光巍巍打在檐角,直照得書齋對側的阫牆發白。門後一六扇曲屏制以青檀木,與屏心所繪竹蘭呼應,一道清麗的側影朦胧地透來,依稀可辨其少女樣式發髻。
孟念池進屋時,案上已置好筆硯,右角一茶盞正袅袅生香。那人望着座後新懸的一幅山水長卷,也不知如癡如醉地看了多久。
畫卷上山明水淨,群峰湊絕,長風有狀。最妙不過右上方一隻鷹,正對着卷外人展翼而來,好似頃刻便要劃破薄透的紙,潛翔過人耳畔。
彌彌看得入神,長卷忽然被一着紫袍人擋住。她蓦然驚醒,雙手交疊置于胸前施禮:“先生。”
孟念池笑道:“宮中不時興這般畫法,你平日愛摹書畫,今日對着這易州風光看了這麼久,又悟出了什麼呢?”
彌彌又看回去,孟念池側身避讓,那山水又完整地淌入彌彌的眼。
“談不上悟,但學生确有感想。”
“學生一感裴先生胸襟之豁達,易州山水入他眼又出于筆下,有了氣息。二感先生今日回來的比平日更晚,想必是在朝中耽擱了些時刻。”
孟念池沉思片刻,開口道:“西縣有富賈,一日家中失物,衆仆皆言是甲仆所竊,可丁仆某夜于牆角見字條,上曰事出有異;富賈憤甲仆不忠,丁仆該何如?”
彌彌笑答:“并不難解。既然衆仆都說甲仆竊物,富賈也如此以為,那丁仆跟着衆人順着自家阿郎的意就好了,又何必被一不明不白的字條困擾呢?”
孟念池卻是蹙眉不語,彌彌心下有了幾分猜測,又開口道:“學生猜想先生不言,是因為甲仆是家中老仆,德高望重,但确為衆人所指,又有字條,不知其是否真有罪過。丁仆躊躇,是怕阿郎受人蒙蔽傷了良仆,讓他人漁翁得利;又憂字條是甲仆為自己開脫的詭計,他其實真的是盜賊。”
“丁仆是富賈家從,先生是君王朝臣,守忠便是義了。”
“那你是要順了阿郎的意,去給甲仆定罪了。”孟念池挑眉,在屜中尋物。
彌彌側耳凝神,齋中靜谧,齋外亦無行人掃灑之聲,應是無人。她等着先生的責備,畢竟方才她所言有悖于他這些年教給她的種種,可孟念池并不出聲,隻将一長方信件撚在手裡。
彌彌便大膽起來。
“為人臣者,先忠天下,再忠人君,”她接過孟念池遞來的信粗略閱畢,“今日彌彌在此處,便已證明。”
“先生仁義,縱然難堪也絕不願誤傷賢良。邊境動亂,若此時失了良将,傷的是萬民性命。”
這話像是往孟念池心中擲了一粒石子,将他方才平複的心緒又蕩開漣漪。他不得不承認,面前的孩子遠比他知曉的更為靈慧。
“你知道我今日讓你來,是想讓你去易州尋裴策?”他緩緩坐下,和藹地問道。
“裴策之信,說不定真是為陸氏開脫罪責的字條呢?”
彌彌端正再施一禮,再擡頭時神色堅定:“陸氏逆反與否,不在旁人;先生為臣,不在權祿。學生此去無所憂挂,定将看個明白。隻是先生在朝中處境艱難,請萬萬莫一時意氣用事,失了君心……還請,還請保全自身。”
否則……若陸氏丹心,他日朝中怕已無像先生這般的人願逆流而上、慷慨陳詞。
彌彌拿起手中信紙端詳一陣,随後徑自揭開一腳幾上的香爐,借着引火誕一端将信即刻點燃!
随着瞬間延展的一線焦黑,手中素箋擰繞着蜷縮,彌彌在最後刹那松手,一縷浮塵散後,信、信上所書連同裴策緻信此事都被消抹。
孟念池起身負手于後,朗聲笑道:“如此,别有用心之人就不能以此生事了。”
彌彌亦眉目舒展,輕聲應答:“正是。并且先生焚信,是已表明心志,陛下不會為先前您為陸氏說情一事不悅了。”
臨出書齋時,她回眸再望那幅畫,想到将要親臨的千裡外山水,或将奔赴的波詭雲谲,心跳重如寺廟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