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州城關燈火如晝,城下一人馭馬疾出,赤橙的火光如鞭影般隻在甲胄上存在一瞬,便放他被晦暗吞沒。撲面而來的風粗糙痛人,他在寒氣中向着遠方如層層海浪的山影行進,先前的酒氣逐漸被他和蹄聲趨于一緻的心跳沖散,最終在他停下時消弭殆盡。
此處距離城關五裡,名曰望坡,視野遼闊,可北觀烏山山脈,南望易州,東臨季水。
來人下馬行至一枯樹旁坐下,對着虛空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你倒是潇灑,從前遊山玩水,現在還在看山看水……這下好了,把大麻煩留給我們了。”
他用手指在身旁雪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指尖的鈍痛爬上來,又随滴落的雪水轉為吐息時某處的麻木。
“易州那戰我肩上的傷,今日還有些痛。”
他把額頭抵在樹幹上,身呈跪坐的姿勢,像是匍匐的傷鷹在醞釀下一次的險途。良久良久,長空都要放棄等待時,他忽然又問:“老裴,你真的有女兒嗎?”
無人應答。
等在幾步外的骊馬打了個哆嗦,似有感應般轉動耳朵。不多時雪幕裡模糊勾勒出一人一馬的輪廓,幾乎沒有聲響地來到此處,在他身後肅穆立定。
一道如煦似玉的聲音同營帳中溫好的奶一樣平靜慰人,不動聲色地去破跪立之人無法自褪的凄哀:“裴同衣,你吃酒了。”
跪在雪地裡的人一哆嗦,悔愧擡首,不複往日沉靜犀利。
“我……我是不該!”
裴同衣給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感滞後而來,他不想在陸澄面前失态,可悲傷和悔恨如汩汩湧泉,他十指有隙,又如何捂得住?
他作為裴策養子,理應居喪三年;但翼威軍中生死如日出日落,多少親昵的父子兄弟一朝訣别,生人都難以擁有為逝者停留片刻的權利。
他先是翼威軍的将,值此動蕩關頭不得不被奪情;更何況裴策之死牽涉頗深,為避憂患,他甚至無法光明正大的以其養子的身份悼念,隻能在行伍中默默注目。
也許是壓抑了好幾天,他今日竟稀裡糊塗碰了酒。也隻有醉了,他才能這般放縱地宣洩。
陸澄道:“有心便不在形,忠孝難兩全,不要苛責自己。”
裴同衣抹了抹臉,低着頭調整一會兒呼吸,才暗啞道:“雲麾将軍不在嘯潛營亦不在城中,被監察使知道可不好了。”
陸澄哂道:“岐西六州百姓冬日本就家無鬥儲,十月迎敵翼威軍亦匮糧草,這些不報,反言陸氏屯糧擁兵之嫌,那不是監察使,那是隻咬我陸氏的蟲。”
“屬下有一問。”裴同衣翻身上馬,拍落肩上雪。
陸澄見他迅速平複下來,劍眉薄唇間重新拾回平日裡的沉着冷峻,不由得有幾分敬佩。
“我為何擅離易州去了莽州,緻使易州城破嗎?”
他毫不避諱地提出了裴同衣心中所想。
“這些年陸氏坎坷。”陸澄平靜地概括。
遠離上京多年,那些亭台瓦榭下的文人風流、時光凝滞的靜谧書案褪色太久。他提着劍馳騁拼殺,見過屍橫遍野,也撕心裂肺過;可最痛不是傷口,而是某時某刻發現頭頂懸劍,雕梁畫棟中一個聲音總在呢喃:“陸氏忠君?”
此時面對裴同衣,他隻找到“坎坷”二字,将他們所共知的艱辛概括。
“你援莽州合情合理,”裴同衣長呼一口氣,“雖确有不妥,所幸易州失而複得,北狄盡退,将功補過,陛下也并未怪罪。”
“易州失而複得,功在你;罔顧王法,罪在我。”陸澄微微一笑,神色坦然自若,讓裴同衣産生别樣的錯覺,似乎他甚至希望陛下治罪。
裴同衣肅言道:“隻是北狄此番意在莽州,你暗援莽州,北狄按理不能察覺,可你離開三日後,兩萬騎兵便至易州城外。若說易州城内無人報信,我是萬萬不會信的。”
“我父親怕是踩住了通敵之人的尾巴,才遭了毒手。”他眸色一暗,“陛下給岐西六州邊防事宜的期限就在明年,此時大将軍和你不能有半點錯失。”
陸澄點頭,“隻是朝中有些人,怕是已經坐不住了。”
兩人并排策馬北去。裴同衣方才跪立太久褲腿已經濕透,貼膚的寒意讓他連打兩個噴嚏,眼角微濕;陸澄見狀在旁低低囑托他莫要太過傷懷,他也無意解釋。
八裡外,嘯潛營裡篝火如墜地星塵,被夜裡渴暖的野獸觊觎着,也畏懼着。
彌彌在易州城一處不起眼的屋舍裡捱至天明。
昨日在松角巷一劫,她自知已被暗中盯上,不敢去驿館投宿。此處屋舍的主人為一年過半百的雜役老翁,見她伶仃一個女子來尋親着實可憐,便收容了她一晚。
但彌彌很清楚在此絕不能長留,她不允許這個善良憨厚的老人因為她而橫遭厄運。
後梁律令森嚴,朝官結黨營私、越俎代庖都是大忌;彌彌此行雖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暗許,但卻絕不能使人察覺出自己與先生有一絲一縷的關系來。
她從老翁處得知,此次岐西六州都受到了北狄的侵襲,不過近五成都是奔着莽州而去,不料幾日後大批敵軍出現在易州城外,陸知州不在,才讓敵軍趁人之危。
彼時老翁不顧她阻攔,佝偻着身子執意要為她取吃食。彌彌千謝萬謝地接過一塊僵硬的餅子,問道:“阿翁怎麼知道陸知州不在?”
“因為易州是裴副将打回來的啊。”
“裴副将?”
“是啊,他本在岐州作戰,易州城破才半日便領兵殺來,兩日後收複易州。”
岐西六州呈弧狀分布,東起岐州,西至末州,其餘四州分布其間,莽、易二州在弧上至北處。
“陸知州不在,易州便無人能守了麼?”彌彌想起初來時所見的沾殷殘帛,不禁又問。
這話戳中老翁的心窩,他本就佝偻的身軀又向内蜷縮了幾分。
“廂兵隻會搬挖敲打,官府裡的人隻會握筆,嘯潛營剩五千人,半數是朝中新調,北狄來了兩萬。小娘子覺得,怎麼守?”
“阿翁……怎麼對這些這麼清楚?”彌彌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