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見他這副模樣一反常态地沒有打他,順手抄起百姓送來的酒,幾口猛給他灌下去。裴同衣刹時被嗆得滿臉通紅,正要推開酒壇,卻依稀聽見旁邊有人喃喃道:“老天垂憐……這還是個不經酒的孩子!”
于是他抱緊了酒壇,大口灌下去。溢出的酒液順着脖頸浸入衣衫灼燒着,裴同衣硬是撐開流淚的眼睛,就那樣望着裴策。
昏迷前他還在想,裴策怎麼今日看起來這麼老?
等裴同衣再醒來時已在家中,他剛要氣惱,卻見裴策坐在案後平靜地望着自己,案上放有一個褐色包袱。
“你記住,”那位軍師目光炯炯有神,“我隻有三個要求。”
“其一,出此門後,你我非父子。其二,勿失本心,收斂鋒芒,不争功名。其三,古人有言‘上兵伐謀’。謀者,斂心、内定;你積年所學,願善化之。”
說罷他把包袱扔向裴同衣,頭也不擡的說道:“去吧,裴同衣。”
那一年是元甯八年,裴同衣十四歲。
四年風霜,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戰友溫熱的手掌,營中的铮铮軍铎,甚至是呼号的烈風在他心裡都有别樣的意義。也正是因為經曆過,故他見不得翼威軍被猜忌诋毀,也看不起朝中空談的文官。
陸澄靜靜地看着裴同衣用指腹在那道弧上描摹,又長久地按在易州一處;相識以來,他對于這位摯友刻意隐藏的才識早有覺察。
“大将軍的身體痊愈了嗎?”裴同衣忽然問。
陸澄颔首,“應是好了許多,母親已至易州,有軍報說他不日也要回别府調養一陣了。”他瞥了裴同衣一眼又補充道:“六州各處守将均已調備好,裴副将無需憂心。”
裴同衣仍按在輿圖上易州處紋絲不動,方才的靜默讓他隐約抓住了什麼念頭,他初時覺得這個念頭荒謬,可又不由自主地攥緊了它。
陸澄已重新倒了一杯水,将瓦杯湊到唇邊。
“将軍可否告訴我,為何北狄進犯時将我調去岐州嗎?”
“岐州兵力雖不至盛,卻遠不到遣援兵的地步。若我那時留在易州,或許會少死很多人。”裴同衣說完目光死死鎖在陸澄臉上,克制着氣息。
陸澄微微一滞,放下瓦杯,語氣溫和像是閑聊家常:“我罔顧王法,擅離職守,緻使易州城破,無辜之人遇害,我罪無可赦。”
他頓了頓,在裴同衣錯愕的目光中繼續說:“裴将軍行軍岐州,果決勇武,領兵援城,功不可沒。待明年邊防圖成,我入京觐見時必嘉言之于陛下……”
“陸澄!”
“同衣,無需多言,這就是我的罪過。”陸澄撐着淡淡的笑,“你始終不信我會平白無故的做出這樣的混賬事來,可事實就是,我做了。”
這番話說得裴同衣更覺胸悶,但他最終還是平複了自己,隻對着陸澄端端正正行了一禮:“末将失言。”
冰冷的朔風從掀開的帳簾縫隙灌進來,裴同衣将陸澄的話翻來覆去地琢磨,卻是徒然。不過他仍然願意相信陸澄所為另有苦衷,哪怕眼見為實。
*
在别府住了幾日,彌彌已與府中諸人熟絡起來。她傷勢未愈,安國侯夫人和吉娘子并未讓她做什麼,但她還是跟着府裡的仆從做着些掃灑收拾的零碎雜活。
一來二去,府中下人對彌彌都頗有好感,又聞她單名一個“彌”字,遂漸漸以“阿彌”稱她。
彌彌十分清楚,翼威軍裡不養庸兵,陸氏府裡也絕不會養閑人;她若是想留在府裡,必得勤勞聰穎些,得了夫人認可才行。
就這樣又過了幾日,彌彌按捺不住向齊溫以讨要了紙墨。齊溫以起初詫異,追問她是否還有親人存世,欲緻書信;後來見她否認,也不再探究用途,叫吉娘子取了上好的筆墨紙硯給她。這份信任讓彌彌受之忐忑,不單是因為她冒用了“裴小娘子”這個假身份,還因為她想不通裴同衣為何沒有戳穿自己。
有些天沒握筆,那一封信彌彌寫得磕磕絆絆。短短一月所曆太多,彌彌想告與孟念池的話蜂擁至筆下,竟變得滞塞。墨幹了又磨,幹了又磨,手總是在落筆前同心緒抖動,那封信直至金烏西沉時才收尾。
彌彌揉着昏脹的腦袋步至屋外向長空極目遠眺。
易州不似上京繁阜玲珑,事事物物囿于某種氣息相近的規訓。這裡的山川河流是肆意的,風是狂野而無情的,人心甯願像遠方的曠野一樣大片留白也不願生些腌臜。在無盡的長空下,人間的事可以重要,也可以什麼都不是。
她突然悟得,裴策的畫其實帶有很強的主觀意念,而正是因為這種藏于其中的主觀,使那幅山水隻能是裴策的山水,有心模仿者永遠不得其精髓。
心中起念,她回屋點燈,新取竹紙。窗上人影綽綽,四四方方的小天地裡别有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