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外的上京,早朝結束,長長宮道上的浮塵一時間被朝官們行走時袍服的擺動驚擾。未出玄孔門,身後大殿中就似乎有人注視着,朝官們便是對今日所議有再多的暢訴欲,也老實本分地間隔行走。一個個或紫或绯或綠的身影端正莊重,像是一批木偶。
出了玄孔門,漸漸有人小聲交談;孟念池在道邊微停拭去鬓角的汗水,正好遇上先前告病約一月的同知樞密院事方良。
方良步子放緩,在孟念池面前頓住,兩臂緩緩擡起行禮;孟念池亦回禮,二人擡首對望,皆是克制的凝重之色。孟念池不動聲色地側身向外走,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問道:“方大人告病了一月,現下身體可還好?”
方良大病初愈面色仍有些蒼白,話語間氣力有虛,他瞥了一眼四周才答道:“多謝侍郎大人挂念了,方某無能,竟蹉跎了一月。”
“這一月是……”孟念池想感慨這一月發生了諸多事,但顧及隔牆有耳,話最終還是戛然而止。方良雖告病在家,但身為朝中要官,又豈非不知這一月來發生的事情?無非是有關武将任免遷擢、邊關重将陸氏。
“這一月風是急了。”方良捂着胸口咳嗽幾聲,歎了一口氣。
樞密使林封、門下侍郎顧立與戶部尚書楊引馳力舉新将,三人本就是朝中重臣,其勢錯綜複雜,一時間引得潮水往一處蜂擁而去。
“身戴幞頭,有所不能,有所不及,”方良微微側目看向孟念池,一雙淩厲的眼鎖着深意,“方某與侍郎大人所想的一緻,如今關頭,唯有鷹可守。”
他搖搖頭,忽而又戲谑道:“隻不過若是鷹反過來傷人了,那你我就是縱溺之罪了。”
“方大人此言差矣,”孟念池避開他探究的眼神,“我非縱鷹人,亦非捕鷹手。”
“既需良藥醫病,又懼用藥傷身,您說方某是不是可笑?”
“既是為保身,兩害相較取其輕。”
方良聽了這話神色有片刻異樣,緊縮的眉頭跳了一下,孟念池隐約聽見他似乎冷笑了一聲,但等他回頭,隻聽得方良輕飄飄一句“侍郎大人不愧為我朝賢良”。
剛出了未舜門,二人意外地看見了不遠處一内侍姿态恭謹謙卑,正仔細聽面前人吩咐着什麼。
孟念池外跨幾步與方良拉開距離來。
那前方的熟悉身影立在冬陽與宮牆框出的一片三角地帶,一身素白的廣袖博袍似靜垂的鶴羽;即便是對着下人,那人言辭也必如涓涓泉水,于無形中予人不易阻絕的慰藉,并無聲滋潤着這牢籠中人壓抑着的、甚至不被他們自己所察覺的心苗。
若有若無的檀香傳來,孟念池走近發現那内侍如沐春風,身子越發得低了。
“肅王殿下。”
肅王趙觀全聞聲屏退了那内侍,目光在孟念池身上蜻蜓點水而過,向着方良微微點頭示意:“方樞密大病一場,似乎大不如前了。”
方良微微一滞:“讓殿下見笑了。”
趙觀全卻是捏了右掌看向了二人身後某處,似是入定。孟念池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方才走來的宮道邊卧着一隻雀,兩爪僵直,應是死了許久。
“冬雪涼薄磬聲遲,山重重,難渡人間事。”待孟念池回頭時,趙觀全凝視的目光靜如潭水。
“生老病死,看煞旁人。”
趙觀全着重了“死”這個字,似無意的看了孟念池一眼。
宮殿重重疊疊似山,角梁上的脊獸奢侈地平安享有王朝氣運百年。在這似走不到盡頭的宮道上,人也不過是須臾歲月裡的蝼蟻,無能見證很多個朝夕過後又将升起的旭日,隻能在當下的裂縫裡小心行走。
這短暫的思索不由得讓孟念池有些怅惘,但蕭瑟的寒風醒人,加之頭上那頂沾了雪水變得沉重的直腳幞頭所帶來的桎梏感,他蓦地心中隐隐生出一絲疑慮。
世人都道肅王殿下佛性禅心,可他在折膠堕指的今日不動聲色地引人傷懷,又何嘗不是一種殘暴的誅心;将人推入苦海,當真是佛道嗎?
孟念池垂眸,嘴角帶了點笑意問道:“這些天……殿下似乎也未上朝?”
“身子不适,便在寺中修養參禅。隻是每見有百姓前來點燈,倒讓人想起易州無辜罹難的民來……”
“啊,還真是。”方良如夢初醒,出聲附和。
雪無聲地落下,不多時就會覆了那雀兒,除了饑腸辘辘的野貓,沒人會在意。
*
伴着一聲驚響,一支箭穩穩嵌入靶心,裴同衣在圍觀兵卒的叫好聲中緩緩放下抓弓的左臂,視線在靶心上聚焦了一會兒才未盡興地離開。
此時在嘯潛營中的八千名騎兵均屬翼威軍右支,另有精銳兩千人月餘前随陸澄援馳莽州未歸,據提前到營的報信兵傳話,那兩千精銳翌日将随大将軍陸歸明凱旋。
消息在易州城傳開,引得低迷了好些天的百姓雀躍起來;在他們心裡,翼威軍和骠騎大将軍陸歸明像是某種定心丸,有他們在身邊,才昭示着戰事結束。
别府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陸歸明身體抱恙這件事鮮為人知,衆人的期盼中明明攪合着難以忽視的擔憂和緊張,但還是得在前來道賀的百姓面前故作無事。
彌彌一大早起來随着府中衆人清洗掃灑,平日裡常見的幾個仆從今日也都外出置備物什,府中本就不多的人手緊張起來,她一上午都沒找到歇息的時候。
臨近未時的時候,彌彌在穿廊靜站歇息,不經意間撞見吉娘子從外面引了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留須男子進來,那人衣着尋常樸素,拎着一木箱,兩人從偏門入府後徑直去了齊溫以的屋子。
誰病了?
彌彌正想着,就瞧見一個在這個時間不該出現在别府的人——裴同衣。
他跟在外出置辦物什的五六個仆從後面進來,走在前面的仆從裡有二人合力推一車木炭,年紀稍長者看見彌彌點頭微笑緻意,氣喘籲籲地喚了聲“阿彌”。
那五六人從彌彌身前經過,跟在後面保持着一段距離的裴同衣也走了過來。彌彌下垂的雙手下意識交疊在前,在要躬身的時候猛然定住。
裴同衣眼中有濃濃的暗示。
仆從們還沒走遠,彌彌背對着他們沒有回頭,眼睛卻不自主地溯到了眼角。裴同衣咳了一聲,欲言又止,彌彌這下猛地反應過來!
她現在是“裴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