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裴同衣身為翼威軍的将領,未有許可是不能上城樓的;但話又說回來,她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娘子,即便有許可也很難上城樓……
裴同衣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必擔心,不會有人撞見的。翼威軍那裡……也不會留案。”
彌彌低了頭,雙手攏緊披風的邊沿,跟在裴同衣身後默不作聲地踏上那一級級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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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之上,一個衛兵裝扮的人靠着牆垛朝左下方望去。
他身後還有一列巡邏經過的守衛,有人似乎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停下來猶疑地出聲報告:“大人,好像有人要上來了。”
“無事。”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仍在望着方才那個地方。
那骊馬就在城下不遠處的地方站着,算着時間,該碰着第一道守衛了。他曲起兩指放于嘴側,一長一短兩聲哨音蹦出,而後城下有甲胄摩挲的聲音。
“大人,這是……讓守口的兄弟退了?”
他歎了口氣,“别擔心,操練一下罷了。”
這裡的燈隻堪堪照亮城牆上半部分,他把身子探出了些,有點不耐煩地瞪着濃黑的某處。
這個想一出是一出的裴同衣今天是怎麼了,怎麼走得這麼慢。他瞥了身後的衛兵一眼,他們都抓穩了長槍,相顧無言,靜靜地聽着越發明顯的腳步聲。
“自己人,自己人。”他擺擺手,有些郁悶。
“若是非我軍編之人登城,大人還請記得上報。”先前那衛兵例行公事地行了一禮,終于領着那隊人走開了。他吸了口氣,交叉了手望回下邊。
通往城關的最後一道轉口處,明亮的火光照亮那十幾級台階,一道高大的人影先落在了上面,随後裴同衣出現在他視線裡。
他再次曲起兩指,兩聲短哨後先前退避的衛兵紛紛又回到原處。
裴同衣負手而立,一動不動,一張被火光照得分明的臉上挂着慵懶的笑,他自下而上地望着牆垛邊那等得冒火的衛兵,眼鋒流轉,竟然有些挑釁意味。
城牆上這名衛兵見狀猛地拍了一下牆垛。
他叫辛原,和裴同衣是兒時好友,就住在松角巷隔壁的巷子裡,自二人分别入伍後見面次數不多,且大多次碰面都是因為裴同衣想溜上城牆來看看。
辛原知道翼威軍奉今上命修備邊防,所以對于裴同衣時不時想來城關望望荒野上的哨台這件事,他是沒有意見的,何況長夜漫漫,借機和舊友閑談一陣也是痛快。
這樣想着,辛原神色就緩和了幾分。
裴同衣卻還立在轉角處。隻見他面帶歉意,同時伸出右手像打發小狗一樣揮了揮,意思是叫辛原走開。
好在辛原一向大度且沒什麼心眼,即便他為了等裴同衣已經吹了好一會兒冷風,此時也隻不過白了裴同衣一眼,就消失在牆垛後。
裴同衣垂眸淡笑,偏頭看向貼在牆邊的人。
一隻玄色的羽蝶從斑駁的牆上褪下,彌彌快步跟了上來。
兩道黑色的身影順着台階往上,後面的那個模仿着前面那人故意放慢的步子,為的是使兩人的腳步聲融合在一起,不被旁人聽出端倪。
彌彌一路上不敢擡頭張望到了何處,隻緊緊盯着裴同衣的衣擺,竭力保證不拉開距離。一步又一步,心跳漸快、喘息漸急;前邊的人好似不知疲憊,為她胸有成竹地帶路。
越往上,風聲愈厲。一陣風猛地沖進彌彌懷裡,肩上的披風如船帆舒展開來,借了力将她往後拽,要讓她像鳥兒一般乘風而起,她有些站不穩了。
上方一隻手牢牢圈住了彌彌的手腕,她借力重新站穩。等她再擡頭,手腕上的溫熱同時撤去,而裴同衣已經轉身利落地躍上最後幾級台階,消失在牆垛後。
至高處,更覺長風浩蕩。
彌彌的身後,是易州萬家燈火,向前是深青的天穹、孤立于牆邊的少年剪影。
她抓着披風的下擺走近,來到他的身邊。
“你知道嗎?”裴同衣忽然回頭。
在冷冽的疾風裡,他的碎發胡亂地飄動,可身姿安穩如山,在昏暗光線裡棱角分明的臉龐莫名柔和,一雙藏着星光的烏眸平靜而恬淡。
“雛鷹學飛的第一步,是到高崖之上、群風呼嘯處。克服了恐懼,抱着粉身碎骨的心一躍而下,而後振翼沖天。”
他說這些時似有回甘,虔誠而感激,好像在給彌彌講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裡所有激烈悲壯的部分都被說者的語氣轉化得溫馨動人。
彌彌頂着風來到牆垛邊,她還習慣性的保持着在上京的站姿——雙手交疊于腹前,兩肩微微内扣。
莽原遠山入目,他們的呼吸被朔風帶向遠方。
看不清的夜色中,無數生命填充着時光,時光淡化着心跳,垂暮黯淡者不敢再英勇,年富力強者暫時果敢;無數次東升西落,唯有鷹将自己的一生都獻給長空。
彌彌感覺胸腔内怦怦作響,有一股熱意自心間迸發,震顫着遊向四肢;這種感覺讓人着迷而興奮,她阖了眼靜靜體會着。
裴同衣長久地凝視彌彌。
瘦弱卻挺立的身姿,像是一棵生在庭院中的樹,安安靜靜自有長法。裴同衣并不确定她此刻能不能懂,但他還是帶她來了。
帶她來看,他從兒時起所見的莽原和天空。
他繞到彌彌身後,輕輕取下披風。
“别怕,”少年溫熱的氣息撲在後頸,“去擁抱風。”
彌彌張開了雙臂,任由自己被來自莽原的氣息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