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裴同衣指向曠野裡渺如螢火的一線光亮。
“元甯十年翼威軍奉命協同廂軍修葺邊防,今上限期三年,這兩年我們雖被北狄進擾數次,但岐西六州防線基本就要落成。”
彌彌問:“邊防到底是什麼?”
裴同衣道:“邊防二字,說來簡單實則複雜。你可以大緻理解為前鋒敵台、哨崗、壕溝、暗道、在野武庫和糧倉。那些有光的地方是哨崗,晝夜有人不間斷地看守。”
三年之期……這樣算起來的話,今年陸氏便要攜繪好的邊防圖入京觐見了;屆時事成無論如何都算是陸氏的又一樁功績,朝臣們于情于理不應讓陸氏太難堪。
思及此彌彌心裡舒坦了些,呢喃道:“熬過這一陣子便好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裴同衣側首,低垂的視線順着她的衣擺一寸一寸上移,至那白皙透紅的臉頰時卻再不敢上視那雙眼睛。
在易州的這些日子對她而言是煎熬嗎?
裴同衣從未聽見過她有怨言,以緻于他幾乎快要忘了一個客居他鄉的人終歸是要回到故土的。他猜想着她此時說那句話的神情會是怎樣的歡欣期盼,心中百感交集。
彌彌轉向裴同衣:“再過些時日,我便要同夫人回上京了。”
他目不斜視地看着正前方,身姿挺立,安穩如山。
在城牆上站得久了,風開始灼人,彌彌等了一會兒,裴同衣依舊對她置若罔聞。她無奈地垂眸,用手揉了揉被風吹得有些濕潤的眼睛,而後又兩手合攏放在嘴邊。
“我有些冷了。”
那尊雕像終于活過來:“我送你回府。”
這一次,彌彌走在了前面,裴同衣順着她的步子跟在後面。台階上彌彌的影子被裴同衣高大的影子環抱,他分明是走在她身後的,可這樣一來,彌彌低頭行走,又像是他的影子在前面帶路。
回到街上時行人稀疏,裴同衣牽了乘雲,乘雲載着彌彌,他們就像上次在莽原那樣往别府走去。
裴同衣斟酌了很久,望着南邊道:“我想去松角巷看看。”
元日團圓,雖然那個家已經不在了,但他還是有一份放不下的念想。
“好。”馬上的人幹脆利落地答應。
裴同衣有些意外地回頭。
她的眼睛與黯淡的夜色格格不入,頭微微仰着,帶着天真而無憂的笑容随着馬輕晃。
“阿兄不提,我差點忘了呢,元日自然是要回家的。”
啼聲輕輕,裴同衣挽住缰繩,忽然牽出了另一段人生。不屬于翼威軍的裴同衣,不屬于來自上京的彌彌。
元日自然是要回家的。
裴同衣品着這句話——他知道這是彌彌體貼的安慰,在這個團圓的日子,玩一次過家家的遊戲。
兩個平日裡那樣通透聰慧的人,此時都如中了蠱般,變成傻子。
唇角微勾,他攥緊了缰繩:“那阿彌坐穩了,我們走快些。”
裴同衣在離松角巷口不遠的地方停下。
巷口處蜷坐着一個老妪,正是先前将他們倆都喚作“裴小娘子”的那位。她身上依舊胡亂裹着看不出顔色的衣物,正遲鈍地搓着手。
裴同衣俯下身子湊近她的耳朵:“傩阿婆,該回去了!”
傩阿婆“嗯啊”應着,撐開虛眯的眼睛掃向來人,看見裴同衣後眼睛登時一亮。
“是裴家的小娘子哦……”
裴同衣無奈地看向彌彌,“你瞧,她見誰都是裴小娘子。”
彌彌先前在一旁捂着嘴偷樂,此番走上前來提裙蹲下,一張山明水淨的臉仰起來對着傩阿婆:“您還認得我嗎?”
傩阿婆湊近了彌彌,茫然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搖搖頭,又點點頭。
“你是裴家小娘子哦……”
這樣一來,彌彌有些笑不出來了。她一手輕輕握着傩阿婆的手,另一隻手摩挲着她皲皺的手背。那隻手冰涼又僵硬,彌彌每每覺得暖了一點,覆掌确認時卻仍隻接觸到涼意。
“早些年她大病一場,過後精神就有些失常,”裴同衣低聲解釋,把披風重新蓋在彌彌背上。“她家中隻餘她一人了。”
彌彌點點頭,心裡很不是滋味。她與這些萍水相逢之人的命運注定沒有太多交集,唯一所能做的或許就是好好遇見與告别。
“是了,我是裴家的小娘子,上次您就認出我了。”
她把傩阿婆的手塞回袖子裡,擡眸含笑看着那雙不知在看什麼的昏目。
“外邊冷,您早些回去。”她低低囑咐了一聲,便要起身,誰知傩阿婆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力度之大讓她吃痛低呼出聲。
裴同衣本能地拔出劍來。利刃的寒光如鞭,抽在三人之間。
“等等!”彌彌喘着氣喝止,她咽了口唾沫,定定看着裴同衣,“她沒有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