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阿婆一手仍然死死拽着彌彌,另一隻手在身上翻找着什麼,嘴裡念叨有聲。
裴同衣有些難為情地收回劍,“是我多慮了,她應該是想給你些小物什。”
傩阿婆扯了扯彌彌的胳膊,終于松開了手,緊接着她示意彌彌接過一個小小的麻布袋。那灰撲撲麻布袋也就巴掌大小,看不出裡面裝了什麼,彌彌剛攤開雙手,傩阿婆便高高興興、顫顫巍巍地把布袋放到了她的手心。
“糖?”裴同衣有些難以置信,他對彌彌解釋道:“這是易州當地的一種糖,早幾個月很多行販會在街上賣,都是用小麻袋裝的。”
“甜嗎?”彌彌捧着糖冷不丁的問。
這個問題實在是出乎意料,裴同衣愣了一下,随即點頭,“很甜。”
“那便好,”彌彌歡喜起來,“我不喜歡酸的糖。”說罷,她俯下身去認真地向傩阿婆道謝。
“你,你是裴小娘子吧?”傩阿婆反複确認,在得到彌彌肯定的答複後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語出驚人:“你不要謝我呀,這是你爹爹讓我給你的哦。”
裴同衣眸色一凜,右手刹那間重新握住劍柄,正要思量下一步如何時,被一道脆生生的聲音打斷。
“阿兄!”
他死死盯着傩阿婆,并未回應。
“阿兄……”彌彌焦急的聲音又從幾步外傳來,他終是轉過頭,與滿心驚疑不定的彌彌對視。此刻她蹙眉抿嘴,一雙水亮的眼裡既有暗示亦有難以言說的警告,兩手間正是那個已經被她打開的麻布袋。
裴同衣會意的退後了幾步,牽起缰繩。
“這裡太冷了,”他似無事般道,“回去再吃吧。”
兩人默契地達成一緻,策馬沿主街奔去。這一次彌彌沒有刻意遮掩,她本就穿着披風,乘雲又跑得這樣快,諒行人也看不清。
那麻布袋此時就被彌彌緊緊攥在手裡,她幾次側首欲言,都因為險些蹭到裴同衣的臉而倉惶作罷。
少年此刻全神貫注地直視前方,繃緊的腰身前傾,她被迫順着他伏低身子,視線裡兩隻修長的手穩穩地抓着缰繩;偶有轉彎她不慎向某側偏去,又恰好被他精壯的小臂牢牢攔住。
“所以,怎麼回事?”隔得太近,彌彌發覺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加低沉。
“有字條。”說完,她感覺到裴同衣猛得又前傾了些。乘雲跑得更快了。
“你看了嗎?”
“看了,是裴先生的字迹,和我從前在上京見過的一樣。”
彌彌的一縷發絲垂下來,她騰出一隻手撥開,不小心戳到了身後裴同衣的臉,她下意識的回頭。
少年直視前方的目光回轉,先前延伸至遠處的專注與冷冽來不及收束。目光交織,彌彌飛快地轉回去,“對不起。”
前方有行人正在過街,彌彌下意識抓住缰繩,“小心!”
身後的人立即收臂往右一拉,乘雲一聲沒吭就順利繞行。
彌彌側過頭來,餘光裡是裴同衣的領口,“裴同衣,所以我第一次見傩阿婆時她說的可能是真的,你或許真的有個妹妹在上京。”她想到這裡莫名開心起來,“你家裡還有人。”
“養母王氏很早就離開了易州,沒過幾年就去世了。我對她沒什麼記憶,也從來沒聽說過有……”裴同衣斟酌着用詞,“有裴小娘子這個人。”
他說的是事實,裴策雖待他如子,卻從不願與他多說關于自己的事情。如今回頭來看,十幾年來他似乎從未深刻地了解過自己的養父。
他得知裴策逝世那一日恰好在嘯潛營上直,當時他其實并沒有什麼感覺,隻記得那天風很大,他站在雪地裡身子由下而上地凍僵。再過些天,他喝了些酒,由酒勁驅使着跑到松角巷去發了回瘋……然後,然後就碰上了這個現在在他馬上的細作。
他恨殺了裴策的人,準确地來說,他恨所有無故奪走别人美好的人。
“他走得太急,沒給我留下任何東西,”裴同衣喃喃道,嗓音暗啞晦澀,“我常常在想,哪怕是交代一件事也好,一句話也好……”
“我甚至現在有些羨慕她——她或許并不知道裴策,卻仍能得他挂念了這麼多年。”
街邊各戶門前懸挂的燈散着昏黃的光暈,細碎地浮在雪上,雪上留滿了過客的腳印,還有爆竹燃盡後的黑灰。彌彌怔怔地看着一地混雜,不知不覺别府已入眼簾。
彌彌重新打開袋子。袋子裡糖的形狀着實有些潦草,她低頭挑挑擇擇,終于尋到一塊略方正的,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了裴同衣的嘴巴。
裴同衣倏的勒住馬,腮幫微鼓,一雙烏眸定定望着彌彌。
“看我做什麼?”
彌彌擺出一副霸道的樣子來,實際上又底氣不足,臉燙得發紅。
“近水樓台先得月。她遠在千裡外,暫時沒這個福分,所以你先吃。”
裴同衣輕笑,舌尖去觸那粒糖。甜味如春水蔓延,他把餘甘壓在舌下,頭腦逐漸恢複冷靜。
“寫的什麼?”
那張卷起來的竹紙隻有小拇指長,上面一行小字:
淨渌水上,虛白光中,一睹其相,萬緣皆空。
他若有所思道:“還真是個叫旁人不解其意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