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攬英殿内行過第三盞酒後,内侍和女使捧玉盒瓷碟自兩側魚貫而入,始進縷肉羹、群仙炙以及糖油餅之屬的果腹之物。
除夕宮宴一共九盞,前兩盞君臣插笏受酒,群官按次複行,俱立座前。
孟念池先前腹中空虛,有些吃力地飲盡這一盞,與身側官員笑顔酬對一番,總算能坐了下來。
正殿内璀璨生輝,妙音繞梁。整個宴會以禦座為中軸将宴殿劃為東西兩半,孟念池身為右丞位于禦座之東的文臣列席,禦座之西則列坐着親王和一衆武官。
雖時值冬日,但各案上皆擺有精心修配的花卉;滿殿的濃麗色彩中,孟念池對側一案的瓷瓶中靜立一枝蕙蘭,很是出塵。
孟念池不必想便知此案是為肅王而設。
趙觀全并不覺被人注視,緩緩舉起茶碗;在蕙蘭案後已觀察醞釀許久的林封緊跟着舉杯,欲上前來。
“孟大人!哈哈……”一旁有人喜笑顔開。孟念池立即整頓衣容,抖袖間重新舉起酒盞,轉身亦笑對來人。
同為戲中人,有何閑情看别人獻殷勤呢。舉杯至嘴邊思及此,孟念池被寬袖遮擋的面容浮出耐人尋味的笑來。
禦座西側,林封剛剛起身,忽有一内侍躬身趨步走至蕙蘭案邊,面色惶恐地對趙觀全低語了幾句。
林封隻好作罷,又扶着案坐了回去。四顧殿内,衆人交談宴飲正歡,禦座之上陛下正受拜賀,應是無人注意方才的小插曲,他便放寬了心,随意取了塊炙羊肉放在嘴裡嚼着。
那内侍行禮告退,林封斟酌着又要起身。
一直安靜坐于他右側的同僚方良忽道:“樞密大人,下官可否向您讨一杯?”
林封雖有不虞,但也并未顯露,溫酒入喉,再來作後續禮節時,他卻見方良已看向别處。
隔着過道,孟念池與方良默契相視。但林封并未注意到這一幕,隻因此時絲竹暫歇,典禦進酒,樂工上殿頌贊,宴會的第四盞已然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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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攬英殿不遠處,燈火闌珊,尚食局司膳李寶儀立在宮道轉角處不住張望。
她仔細凝聽着殿内人聲,心知已快到第四盞,不免有些焦急。
遠處傳來宮人小步行走的聲音,不多時一排刺槐樹間朦朦胧胧顯現出兩列内侍并女使來,李寶儀如釋重負,招手以示。
來者皆捧金銀器皿,左邊那列打頭的女使捧着一玲珑剔透的曲瓣雕花薄碗,約莫隻有十三四歲,在李寶儀面前站定時略顯緊張。
宴宮偏門處一陣輕微騷動,五六名宮人捧着殿上用畢的膳食依次而出。
李寶儀在宮内浸潤數十載,所參奉的各類宮宴不計其數,殿内景象再華貴绮麗于她都無甚影響;但面前的這兩列人畢竟青澀,她免不了再好好叮囑一番:“平日教你們如何,待會便是如何,須知天子眼下沒有二道一說,萬萬不要被旁的東西分了心思。”
那剛從殿内退下的五六名女使也屬李寶儀管轄,她們在宮中時間略長,幾人的姿态明顯比李寶儀身後的宮人更為沉穩從容。
今日除夕,她們皆着于腰下開衩的深青圓領長袍,朱紅内裙随搖曳步态出露,而領袖下沿又綴有月白小珠,兩相沖宜,不寡淡亦不妖冶。
幾人很快行至跟前,那捧薄碗的小女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對面的領頭姊姊,額頭便得了李寶儀一記敲打。
小女使趕忙領着兩列人進了偏門,李寶儀忐忑目送他們消失在門後,才轉過身來。
“可還順利?”
領頭女使托着盤碟微微欠身,罥煙眉間一朵淡白的梅花在燈下格外含蓄美好,“是。”
李寶儀隻負責此次除夕宮宴的前四盞,現在她隻需待方才進去的宮人出來,便算是順順利利地完成這一差事了。她看着面前幾人,容色松和幾分,“去吧。”
她們聞言紛紛低頭謝意,一行人有序離開,李寶儀揣着手,目光一一落在她們眉間的白梅上,笑意突然凝滞。
她分明記得這一班女使有六人。
已經走遠的五名女使并未覺察背後那道犀利的目光,步态依舊端莊平穩,順垂的裙擺漾動,無心地招惹着宮道上的積雪。
李寶儀核對一番,在想起一個人後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下暗道不好。
她當下快速走進了偏門,還未近朵殿便見一衣着精良的男子由尚服局的宮人引着匆匆沿廊下而去,另有兩人緊随其後。其中一人應是随侍,正不動聲色地打量并行身旁的那名女使。
李寶儀不敢沖撞,暫時離了廊躲到一棵矮樹後。
廊下每隔二三米懸一對花燈,那四人的身影如江魚一般在明暗之間遊弋,李寶儀雖然知曉對方看見自己的可能微乎其微,卻還是在那男子走近時躬身行禮。遊走宮廷,她太清楚謹慎二字的妙義。
那四人步伐各異,除了那男子走得悠然自得外其餘諸人或謙卑或惶恐,李寶儀更加确幸了此人身份不凡,姿态越發恭謹,餘光卻捕捉到了一晃而過的珠光。
那走在最後的女使衣擺下沿綴有小珠,與半露在外的紅裙相襯格外耀眼,李寶儀盯着她腳上那雙黃面白底的雲頭鞋看了半晌,氣血逐漸湧上腦門。
她趕忙擡頭确認,先是瞧見了那男子髒污的半邊衣襟,而後就看見了一張熟悉的、生的明豔動人、即便眉間點有白梅這等清冷之物也不減嬌殊的臉。
她似乎不覺自己犯了何等過錯,不卑不亢地跟在三人後面。
李寶儀現在恨不得自己變成一條狗,把她從穿廊撲下來。
“嗣王,請随小人往這邊前去更衣。”
帶路的宮人躬身以請,趙尋瑞點點頭,忽然指着那女使道:“是你潑的,你來給我換。”
方才在殿上趙尋瑞便覺此人明豔動人,故在她失手撒了酒後佯裝大怒,借懲誡之由将她帶了出來。此刻廊下光線暧昧,他越發覺得這張臉生的叫人喜愛。
李寶儀聞言已不能呼吸,她死死盯着廊下躊躇的女子,祈求老天開恩别促成一樁惡事。
“這,這是尚食局的宮人,哪幹過這等差事,您身子金貴,換衣這事還是交給尚服局的人吧。”趙尋瑞的随侍惶恐地開口,硬是把那句“不合規矩”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