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還早,玉姝胭脂鋪内冷冷清清,連脂粉都好似沒睡醒,看上去沒之前豔了。
彌彌行至櫃台前,雙手将面紗撥開一道縫隙,與那道探究的視線交彙,不過一息的時間,對方的疏離消融,故友重逢般笑道:“張爾,稀客呀,這月第二次來了吧?”
這是事實。
彌彌給孟念池暗中做事的這些年,上京城固定的四個聯絡點之中,她來玉姝胭脂鋪的次數屈指可數。原因也很簡單,這四個聯絡點除了用作訊息傳遞外還各有專攻;城西豐洛樓有銅錢和路證,城南布鋪有喬裝的服飾,城東劉戶油店有可使破損密函恢複如初的特制油。至于玉姝胭脂鋪,瓶瓶罐罐又芬香四溢,實在是有利藏匿毒物。
彌彌還沒有使過毒,因為在她心裡,這是一種比刀劍砍殺卑劣的做法;即便她深知權局之中百德死,所謂堅守道義或成僞仁,但時至今日她還是不能完全地放下自己的天真——那也是孟念池在她幼時種下、澆灌了數年的執念:坦坦蕩蕩、堂堂正正地赢。
自易州歸來後經曆了這麼多事,彌彌此刻站在玉姝胭脂鋪裡,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先生真的是先生嗎?他為人臣、為人父、為人夫,諸般枷鎖和羁絆在身,斷不可能逍遙而立世;那他這些年授予她的“道”,若發自真心,豈能不與行止有相沖之處?
可先生又似乎并未表現出違心的痛苦。
張爾和彌彌始終是同一人,但在玉姝胭脂鋪掀開一個蓋子不一定得到脂粉。
彌彌腦中雜亂得很,“玄五,我們進去說。”
“喲,難得,”玄五狡黠一笑,兩手在櫃台上一撐,旋即放開手向後倒去。“咚”的一聲,他整個人消失在高高的櫃台後,彌彌猶豫片刻,踮起腳,瞅見了他顱頂蓬松卷曲的頭發。
下一刻,似有天邊的悶雷鑽進了地裡,幾聲響動後,坐在雙輪木椅上的玄五完整地出現在彌彌的視野中。
“抱歉,我忘了……”
玄五豎起食指,眼神犀利,語氣卻爽朗,“小娘子要特别的胭脂,這邊請。”他帶着彌彌向裡面走,喊了個人名,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引得彌彌回頭,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夥計已穩穩當當地坐到櫃台後。
暗門在身後徐徐關上,那些明媚的顔色與濃郁的芳香至此被阻隔在外,兩人沉默地前行,直至玄五在一面格架前止住滾動的轱辘,随手拿起身側的燭台。
“從上往下第五格中有火引,”他将燭台遞給彌彌,笑道:“有勞。”
這裡算不上很暗,卻有些陰冷。彌彌取下檐帽,待燭火明旺了才遞給玄五。格架裡的小瓶子看上去都一模一樣,青白的瓷身映射出數十個燭火,像蹲在一個個山洞裡的鬼魅;彌彌向前幾步,光潔的瓶身如鏡,瞬間也将她映了上去。火光與人影交織,恍惚間數十個青白的瓷瓶熔鑄成一尊尊觀音,面前的格架化為四面佛龛。
玄五道:“你需要什麼?”
“我不需要這些,”彌彌看向他,“有沒有一種毒,會使中毒之人異常虛弱、頻繁夢魇,郎中卻隻能診斷為風寒的?”
“掩人耳目,宮裡的慣招,自然自然。”
彌彌心一緊,“何解?”
“我不知。”
玄五一臉無辜,不似說謊,見彌彌隐有愠色,他神情也嚴肅了幾分,“詩人不解自家語,用毒亦是如此。”
不等彌彌說話,他又道:“既已到了用毒的地步,又何顧對手生死呢?”他将燭台舉高了些,“須知,對手亦不會給我們留餘地。”
“但是,”彌彌提高了聲量,“有救他人的能力,來日亦能救自己。”
阫牆上,兩人的影子被燭光拉扯成一種扭曲的高大;玄五一手将燭台舉得更高了些,一手輕輕擱在腿上。因為長年坐着,衫袍下他的腿細若竹竿。
半晌,他點點頭,“你說得對。”
“但既是在局中,我就隻會下死手,不會給人留餘地……又哪有‘救’的機會呢?”
彌彌道:“玄五,你不像是先生的人。”
玄五調皮地眨眨眼,好似方才說那些話的人不是他,“小娘子是在大人書齋裡長大的,自然與我有所不同。”
彌彌無心再與他争執,“好吧,你把那毒給我,我自去想辦法。”
這毒無非是取之自然萬物,輔以人力制煉,世間陰陽相生,她不信毫無對策。
玄五自格架的第七層拿出一個小瓶,彌彌捏住蓋子上的姜黃小環輕輕一提,内裡竟是空空如也。
她的心一沉。
玄五神色平靜,指着格架,“此刻,這裡隻有一個瓶子不是空的。張爾,無大人令,我不制毒,亦不擅自行動。”
彌彌盯着瓶底的碎末,輕聲道:“你能不能替我問問先生,他可願見我一面?”
玄五卻是顧左右而言他,“你上次來胭脂鋪是為找顧林笙拿陸澄的親筆,我這裡能傳遞訊息、有奇毒詭藥……這一次,你需要什麼?”
就在玄五說此話前,彌彌仍想着見孟念池一面,把這些天所有的心結解一解,但此刻她張嘴,卻隻能吐出四個字:“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的,”玄五自另一層格架上取下又一個青白瓷瓶,“這瓶不是空的。大人吩咐過,要我在你來時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