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辰時一刻在做什麼?”
“這半日去了何處?”
“你在羹裡下了毒,是嗎?”
庭中人聲如深夜裡躍躍欲試的湧潮,伏跪在地的衆人神色怆然,或嗫嚅嗚咽或扼腕興嗟,皆對着侍衛說個不停,除了她。
死了的雀兒般,低垂着頭,任由别人抓着兩翼,安靜得可怕。
侍令霎時渾身緊繃,眼神略一示意那兩名侍衛,大步走下階來。他低下頭,看着這女使,“回話!”
“是你下的毒嗎?何人指使你如此做?”
她仍是一聲不吭,身子又向内蜷縮了些。庭中的人忽而都沉默了,連帶着侍衛們,他們不約而同地看過來。
眼前的青灰色大地下降,旋即奔跑着向後,彌彌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褐黃的流紋松木地砌取代了原先的青灰,侍衛們将她朝着某個方向擺正。
侍令在屏風前止步,“夫人。”
這二字如鞭,将彌彌從混沌裡抽醒,她擡起頭來。屏風後,一張支骨雕有梅花的榻邊側坐着一人,耷肩曲身,如一枝遙向水面的枯枝,克制而凄哀地不去觸碰隆起的一團白雪。帳邊還立有一人,聞聲遲鈍地轉過頭來。
侍令道:“當着夫人的面,你如實招來!”
“你是何人?受誰指使?”
去歲冬,彌彌也曾這樣跪在了一輛馬車前,烘簾拉開,這二人一立一坐,如同今日。彼時她說自己是“裴小娘子,”她們就收納了她,未有半分遲疑。如今,彌彌恨自己是細作,恨自己要說謊。
她的唇顫抖着,“夫人……”
側坐在榻邊的人一驚,暗啞低弱的聲音傳來:“放開她。”
侍衛們聞令松手,彌彌栽在地上,用胳膊支起身子,大口喘着氣。眼睫早已黏糊,她不受控地眨眼,酸澀之感微緩後,與屏風後的那雙眼睛對視。
彌彌艱難地開口,“夫人,我……”
枯竭的母親淚光盈盈,吐字亦是艱難,卻不是對她講,“不是她。”
侍令有些為難,在盤查的人中,這女使入府時間最短,方才又是一言不發,分明疑點最大。他壓着氣息,朝彌彌邁了一步,“夫人……”
“絕不會是她。”
絕不會是她。
彌彌意識到了什麼,她猛地站起身,慌不擇路地往外跑。裙上的蘭花紋樣在先前沾蹭了髒污,下擺處被她踉跄踩了數次,唯餘依稀幾瓣線迹清雅,随着她的奔跑劇烈地翻轉、跳動,掙紮。
曲徑通幽,小院竹影深。彌彌推開那扇門,風嗚嗚地湧入,數張米白的帷簾翻飛如符咒,于罅隙之中,見那一尊面容模糊的觀音。
病了好幾日的阿月衣冠整潔,靜靜地坐在榻上,仰頭看向彌彌,就如初見那夜她望向皓月,溫柔而靜淑。
她們都心知肚明。
阿月輕聲道:“是我。”
“為什麼?”彌彌走近她,“你是誰?”
“我麼?”阿月喃喃着,眉眼間溢出刹那的痛苦,随即又笑了。“真可笑,你也配問我,你呢,你又是誰?”
不等彌彌開口,她大笑道:“說啊!你是誰?你敢不敢對着觀音發誓,說你隻是安國侯府的女使,你敢不敢到夫人面前——”
阿月猝不及防地哽了一下,繼而神色大變,雙眸憤恨地瞪着彌彌;大滴的淚水卻自眼尾溢出,緩慢地撫過她僵硬的臉。
彌彌道:“我不敢,但你什麼都不配。劉琴月,從此我們棄你,觀音棄你。”
她壓下胃中的酸腥,就快要克制不住自己胸口的那面鼓;像是受傷的将士親手取刀,将要挑開潰爛的一層肌膚。
不得不痛。
“我想知道為什麼。”
阿月的目光渙散,一具木偶般,像是依照着命令露出微笑,全然不顧這是一出怎樣的戲、戲中叫豺狼虎豹咬成了什麼樣。彌彌對此太熟悉,她見過這樣的棋子,渾渾噩噩地走完自己的路,總是在最後一刻以執棋者的勝利标榜自己的犧牲、亦想以此來擺脫必然的恐懼、可能的罪孽。
她伸出一隻手,竟想觸碰彌彌的臉;彌彌一把攥住,“你……”
她怔怔道:“因為,你們動了不該動的人。”
不用想,阿月說的是烏屏;烏屏甫一問斬,阿月便一病不起。彌彌的頭痛起來,她早該想到。
“你是誰的人?”彌彌死死盯着她,“顧立?”
“阿彌,你害怕嗎?”阿月突然問,笑意越發凄婉,“哦我忘了,你不會懂的。你不過孑然一身,生也好死也罷,都是一人之事,斷沒有後顧之憂。”
阿月有個患疾的胞弟,彌彌想起吉娘子的話,手上的力大了幾分,“他以你胞弟的性命相要挾?”
阿月充耳不聞,“須知,旁人棄你,也沒有後顧之憂。你有今日,全憑命好,遇上個還算寬厚的‘蜜餞果子’。”
彌彌脊背發涼,阿月不僅看出她也是細作,甚至猜到了她與孟念池聯絡的關鍵。阿月在府中蟄伏了六年有餘,何人有如此城府、早早對陸氏伸出了爪牙?
不對,不是顧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