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彌齒寒,“你是陛下的人?”
她呼吸急促起來,“你知道我是細作,為什麼不沖我來?為什麼要動陸佑?他不過五歲!”
“蠢啊阿彌,”阿月淚如雨下,“我都說了,你孑然一身,我傷你輕而易舉,可那隻是皮肉之痛。你是細作,也應該知曉,這世間的算計,多的是殺人誅心,就是要叫對方痛得入骨焚魂。”
她咳出笑來,有些瘋癡,彌彌從未聽她一口氣講了這麼些話。
“常言道‘打蛇打七寸,’但阿彌你知道嗎?其實有些輸本可以是赢,隻不過,人有軟肋罷了。”
人有軟肋罷了,所以阿月為了自己的胞弟殺了陸佑。而阿月的郎主要陸氏的兵權,不惜指使烏屏通敵構陷,試圖滅陸氏滿門,未遂,新的陰謀又始于年幼的陸佑。一切都串起來了。
而她呢,彌彌絕望地想;一隻飛蛾,誤把火舞作铮铮自由;一紙仿書,自以為奪了天智,然而在旁人眼中不過池魚,搖頭擺尾被看得一清二楚。
那書齋裡的流年,她以命相赴的那些事,至此又算什麼?彌彌又算什麼?
阿月說陸佑死是因為烏屏。那,倘若她沒有寫那一封信——她又怎能不寫?
這竟是死局。
思至深處,彌彌已經流不出淚來。
阿月卻是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淚痕斑駁,湖水下她從前的模樣模糊,眸中竟含幾分離别時會有的珍重。
“彌彌,你的郎主沒有教過你麼?想要赢,要麼殺别人,要麼殺自己。”
“住口!”
“好阿彌,你那種活法,行不通的。”
外面傳來走動的聲響,是侍衛們尋至了小院。
阿月驟然從榻上躍下,光腳撞進兩張帷簾;彌彌剛要抓她,簾後,尖銳的破裂聲如沖破冰層的春水,彌彌擡腳退避,一塊殘缺不堪的碎片滑至腳尖——是那觀音模糊的眉眼。
“可是,佑兒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侍衛們魚貫而入,将阿月死死按在地上;觀音的碎片如大地裡生出的荊棘,阿月的膝處滲出血來。
“所以,讓我去地獄吧。”
彌彌立在原地,小屋擁擠,侍衛們押着阿月繞過她,時有刀柄無意間刮過她的身子。
“彌彌,你,我沒有告訴别人。”
這是阿月經過彌彌時的最後一句話,以隻有她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量。
透過支摘窗的日光黃了、橙了、灰了,徹底黑了,又漸漸白了。彌彌癱坐在窗下,先用指尖蹭眼角,再用手背抹,直到這樣做變成徒勞;咬着濕漉漉的雙袖,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号啕。
庭中的人給齊溫以讓出一條道來。死寂中,她捏住麻布一角。
吉娘子道:“夫人,别看。”
齊溫以頓了頓,還是選擇掀開。阿月安詳地睡着,仿佛下一秒就會羞窘地坐起,不知所措地說“奴不是故意起晚的。”
六年。
齊溫以的手顫抖着,輕輕停留在阿月鎖骨下兩指處的一塊小斑上。當年不過因為萬中有一的相像而動了念,終是大錯。現在回想,一切都是那麼刻意又碰巧。
她重新覆上麻布,腦中莫名浮現出那個淡如山水的人來。其實心中早生妄念,那眉眼間諸多的相似,佑兒的那一聲阿姐,馬車上和澄兒一字不差的話......齊溫以的唇不受控地哆嗦。
但她再也不敢。
*
一輪金日在遙遠的層層雲霧中,将要自黑夜裡新生。人間又一日,可以發生太多的事。
晨光熹微之時,顧林笙在父親的陪同下去大隐寺拜見肅王,這是她第一次面見自己的郎父。那人一身羽白的襕袍,和善可親,與她的父親侃侃而談,贊她春宴時的曲不凡——那曲中的詞已同這段良緣一起,傳遍上京。
宮中陰暗的一角,最下等的内侍們推着車,臉上帶着嫌惡,例行公事地将凋零的生命扔出宮去。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幾個時辰後,那個遍體鱗傷的女使會睜眼看見廣闊的天空,一個叫阿惜的小娘子會拭去她滿身的污垢與血迹,再給她一張空白的路證、一個樸素的包袱。
她會強忍着疼痛抓起筆,寫下“易州”二字,往衣襟裡塞一把小刀,而後一瘸一拐,決然地離開。
從此她又是她,那路證上寫着她原本的名字——裴安瀾。
然後再過幾個時辰,賣蜜餞果子的販夫會經過安國侯府,隻不過這一次,不會有彌彌的身影。
上京城萬戶明燈,被陛下暗诏入宮的朝臣匆匆上馬,留給文會街錯落有緻的蹄聲。
千裡外,一隊人馬整裝待發,為首一人以巾覆面,腰間一刀一劍,眉凜若刃,眸深如夜。同行之人袖下或許都藏着一段墨綠的繩結,但他沒有,他的早已托陸澄給了别人。
陸澄立于右側,目視着馬上之人,珍重之意在眼中如凝,“同衣,此去長路,願你逢兇化吉。”
裴同衣左眉微挑,引繩夾腿。乘雲揚蹄,猛地向前奔去;他亦随着綿延的夜色和漸弱的馬鳴,很快沒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