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依山傍水,此時一輪金日正高懸于城門之上。浩浩蕩蕩的遊神隊伍沿着起伏的坡道行進,宛若一條蜿蜒的斑斓河流。戴着赤焰青月獸面之屬的護儀步如流雲,在舞動的旌旗下反複變換隊形,五彩的瑞服伴着鼓點旋若飛花,聚合時如蟻群般嚴絲合縫,叫觀者也不由得氣短胸悶起來。
而後鼓點漸慢漸強,飛花散開,神明自衆人視野裡的留白處誕生,八人合擡着的塑像莊嚴喜悅,在人浪裡驚鴻一現,旋即又沒入五色斑斓之中。如此反複。
人世短狹,苦難長淵,跪祈萬代,神佛可願一至?
容城西南角,一家陳舊客邸三層最末端的門後傳出一聲悶響。夢中不知神魂何在,裴安瀾摔下了榻,大汗淋漓。抱着鈍痛的肩膀,她側臉貼地,靜靜地等待知覺恢複。經過這幾天,她早已對此習以為常。
那些未完全愈合、狀如閃電的鞭痕像是大樹快要破土的虬根,刺痛率先回歸,在肌膚下試探地跳躍着;她咬着牙,反而松了口氣。
痛覺有了,四肢的麻鈍便快要消了,再在此地歇息安養幾日,她很快便能正常行走,繼續往北。那柄藏在衣襟裡的小刀現下将她的肋骨硌得慌,裴安瀾右手探入衣内,費勁地拽出來。
裴策的來信止于去歲九月,按照她潛入宮前的約定,若三月内無信,她需要盡快擇機脫身,去易州松角巷找傩阿婆。如今已過去了七個月,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裴安瀾握住墨色的漆柄,蓄力上提。
刺金的桃形刀檔引着凝白的刃身出鞘,映出主人極媚的容顔,即便是蹙眉肅重的情狀,亦有幾分嬌嗔。
她的這副好皮囊承了生母王妍——那也是一位命運多舛的女子。
王妍前半生在合州林府後院做二小娘子的侍婢,一朝生變,林老爺草率嫁女,匆忙得連王妍都未來得及跟上主子的馬車,林府的門便落了鎖。
七個月後的深夜,王妍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主子。
林瑤倒在宅門前,身下血流如注。滿院仆從被凄厲的哭喊驚動,紛紛惶起執燭,王妍像從前夜話時那樣,隔着帳簾握住了林瑤的手。
林瑤帶回來一件事,一個人。王妍從旁人斷斷續續的話裡得知,那素未謀面的、林瑤酗酒的郎君死了。然而未等她細想,一聲嬰兒的恸哭劃破長夜,榻上的林瑤忽而捏了捏她的手,瞳孔漸漸失焦。
王妍大哭着撲上去,于紛亂中抓住了主子彌留的喃語:“我恨你們……但稚子無辜……”
屏風後,林老爺當着衆人的面,指着那剛誕下的男嬰,指抖如篩,“殺!”
殺?
王妍抱着那男嬰,豁命逃入塵世,靠着一副皮囊入了花樓,夜深淚幹之時舉起金钗,總在吃痛時失力,想起那聲愛恨交織的“稚子無辜”,又在嬰孩不染的墨眸裡瞥見故人的魂影。
她本以為自己将這孩子藏得極好,不料一日,傳聞中的隐仙裴鶴川拎着一袋銀錢踏進了花樓。
他青衫長劍,一路步履從容,無視滿廊紅袖,徑直走向鸨母,不知說了些什麼。而後他不經意間擡眼,恰好與階上的王妍對視。
那一刻他粲然一笑,好似他們從前曾比鄰而居。
他是秦道一先生的高足,棄仕歸林的君子;王妍不由自主地後退,卻見青年止步,向她端正一禮。
“請恕裴某無情,”裴策面露為難,“但王娘子恐怕不知,這孩子……身世見不得人,背後牽涉頗多,不适合留在娘子身邊。”
這樣的人斷不會為她而來,王妍笑自己隻維系了須臾的白日夢。
他下意識環顧四周,卻不知此舉刺痛了王妍。
煙柳之地,不生君子,但難道是她想這樣的嗎?隻不過如此,她,還有那個孩子才能活下去。
王妍冷冷道:“我在一日,你們休想動他。”
裴策道:“娘子誤會了,裴某沒有惡意。若娘子平日裡聽過些關于裴某的閑話,興許能信得過裴某……裴某不會虧待那孩子。”
王妍一時失語。
裴策又自袖中取出一物,“裴某擅作主張,為娘子贖了身。天地寬廣,娘子定能同裴某一樣,尋得自在所。”
“至于那孩子,”他明朗一笑,“若娘子願托付,策會育之如父、誨之如師。”
王妍的手攥着裙,唇止不住地顫,欣喜、難以置信和悲傷在心頭撕咬着。
若她把孩子托付給了裴鶴川,那她是不是就能安心地絕世,忘卻今生的髒污恥辱,問心無愧地去見林瑤了?
裴策耐心地等待着她回複,目光溫如旭陽,從未離開。似是覺察到她的念頭,他走近了一步,又道:“策忽然想起一事——策尚未婚娶,又曾事朝中,身側憑空多一幼子恐令有心之人生疑。”
他一頓,臉頰有些泛紅,“娘子一直以這孩子的母親自居,想必也不舍分别。不如,和策一起,親自看着他長大?”
王妍颔首,跨出了那花樓破損的門檻。莳花流水窗外過,馬車走走停停,終于走到一間小屋;王妍接過被裴策一片片撿起的碎片,于第二年的某一個春日、安瀾出生的那一天,終于拼好了自己。
“安瀾,取安天下、挽狂瀾之意。”
王妍笑道:“倒是像個男兒的名字。”
她探手去撫裴策肩上的同衣,“他才六歲,你當真要帶他去易州嗎?”
裴策道:“易州有陸氏照應,我更好護他。隻是……我對不住你們。”
“莫說這話,你們一路小心。”王妍擦掉淚水,又看向懷中的睡人兒。
“安瀾,安天下、挽狂瀾。”
裴安瀾久久注視着刀面上的人影,輕念出聲。還有同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裴同衣,這是爹在她大些時候告訴她的一個人——絕不可以向旁人說起的、她在易州的“兄長”。
裴安瀾深知父親面臨的種種困境與不可言說的掙紮,兩年前當她得知裴策在宮中的最後一名線人隕身後,當即遞信易州,自告奮勇入宮。
在松角巷,父女對坐無言。
裴策苦笑,“日後九泉之下重逢,你阿娘定要将我千刀萬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