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裴安瀾正饒有興緻地觀察着周遭擺設,聞言立時反駁:“阿娘在天有靈,隻會為女兒驕傲。再說,裴同衣現下不也在翼威軍,走的刀尖路麼?”
話落,二人都有瞬間的失神。
裴策沉默半晌,平靜道:“你想見他嗎?他今日應該在陸知州那兒。”
“要不算了,”裴安瀾思量一番,擺擺手,“爹别吓到他,也别為難我。‘哥哥’二字,我喊不出來。”
但其實那日她離開松角巷後,鬼使神差地策馬繞道,經過府衙時,又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
一匹通體棕黑的馬隔着街沖她刨蹄,裴安瀾剛揚鞭作勢要走近吓唬它一下,一人大步流星地從牌匾下走出。
裴安瀾在看清那人的臉後落荒而逃,策馬跑出幾百米,始回過味兒來。
“爹娘撿的麻煩貨,煞氣!”
不似她,一張嬌娘妒的臉,在人前還自知斂斂心氣。罵痛快了,她轉念想起爹交予自己的任務,不禁又有些怅然。
宮中短短兩年,她盯着肅王,刻意去招惹趙尋瑞,氣得李寶儀哭;裝出一副奴顔媚骨,在棍棒下演數場梨花帶雨,如今解脫,倒是不知這一身傷會不會落疤。
動動腳尖,裴安瀾把刀壓回流銀玄鞘,撐起身子重新躺回榻上,歎了一口氣,“麻煩貨現在是裴副将了。”
爹多半已不在了。
憶至深,複還今,裴安瀾不知不覺紅了眼;等她到了易州,她定要當着裴同衣的面叫他“麻煩貨”,再問他——
哥哥,你知不知道這些年爹為你付出了多少?你知道自己是誰嗎?你知道自己必将應答屬于你的、比我們痛苦百倍的命運嗎?
*
一個着灰褐色短衫的人在進客邸四層的廂房前取下了臉上的面具,他的郎主不喜這些花哨的物什。
三聲叩響一頓兩長,他推門入内。
屏風後的人停筆擡首,“盧不妄。”
“六郎。”
盧禅恭敬揖禮,應聲答道。
那人起身,走到屏風前,在看見盧禅後眉心一皺。夏日炎燥,盧禅的面上粘膩,汗水凝滞在他眉梢和凹窪的膚紋上,顯得有些狼狽。
他的郎主喜淨。盧禅後知後覺,飛快地擦去汗水,試圖轉移注意力。
“小人方才在街頭,遇見了翼威軍的人。見到的人馬有二十六,領頭的是個年青将軍。”
果不其然,他的郎主聽聞此話,放下了剛拿起的茶盞,神情微妙起來。
“你确信無誤?按郭中人遞來的消息,陸澄前日才啟程,最快也要明日才能走到雍關。”
盧禅回憶着那小将軍在馬上的種種動作,堅持道:“不會錯的,那确實是翼威軍的人。”
“明暗真假,”他的郎主冷哼一聲,“不必等陸澄了,通知此地的暗衛吧。”
“六郎要放陸澄平安歸京麼?”盧禅斟酌着開口,“這二十六人現下出現在此地,小心有詐。”
“詐不着我們。”
“那倘若陸澄在陛下面前所言對我們不利......”
“不利?”他的郎主似聽見什麼笑話,撩袍坐下,戲谑道:“你不了解我們的陛下。”
盧禅應聲答是,随後靜默。幾息後,廂房裡響起他熟悉的那種類似骨物摩擦的咯吱聲。
他由此知曉郎主心下繁雜,躬身準備退去。剛背過身子,一聲清脆铮亮的弦斷之音,十四顆血檀珠崩落一地,宛若街上的鼓點,與地面的撞擊聲漸急漸密。
在遊神之日斷緣散能,實乃不祥。
盧禅又有了先前在街頭那種氣短胸悶的感覺,他惶然看向郎主,可惜這裡沒有一匹瘋馬,能讓他痛快纾解一場。
他的郎主卻渾然不在意,端坐在席上,伸指将離自己最近的一顆佛珠勾回來,面上愉悅。
“對了,嗣王的婚儀備得如何了?”
“已差人請期。”
“何時?”
“五月廿三……還有十七日。”
話音剛落,席上之人忽然發狠,将手上的那顆佛珠向前砸去,佛珠落地後登時反彈,險些蹦至盧禅的鼻尖。
盧禅垂眸,“殿下恕罪,小人失言——”
“嗣王迎親之期,自是由您定奪,顧氏那邊必不會有異議。”
“那便定在六日後,”肅王冷冷開口,“正趕上陸澄歸京。”
“大張旗鼓地辦,讓陛下看清楚,本王可無暇對邊防圖動歪心思。”
客邸三層,裴安瀾有些不高興地坐起來——樓上的人怎麼回事?聽上去似是撒了珠子之類的飾物,可落在地上,怎麼還沒完沒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