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來得急,庭中珍植都未收至檐下。
殿内趙觀崇正與趙裕夜談,郭中人不敢叨擾,自己領着宮人們來回搬運,不一會兒便被澆了個透。回望庭中,終于隻剩一盆月季,他抹抹臉,跑了過去。
他隻顧低着頭看路,将至廊下時,被一道聲音止住:“便放在階下吧。”
趙觀崇與趙裕并立,靜靜望着一地殘泥敗葉,郭中人雖心中有惑,但很快反應過來,低聲應是。
“陛下為何棄了這盆月季?”趙裕偏首,語調波瀾不驚。
趙觀崇神色微動,“為何說朕‘棄’了這月季?”
君臣父子,看似是句閑問,趙裕卻立即知曉自己不能随意對答。階下月季被雨摧折得花落枝蔫,為數不多的葉子緊緊内蜷着,毫無美态。
他道:“帝台之物,原來定不是這般模樣。方才郭中人有意相護,陛下卻制止了,由它伶仃在雨中。兒臣以為,這便稱得上是‘棄’了。”
趙觀崇笑了,不再與他糾結‘棄’與否的問題,“這盆月季是要淋淋。”他擡眸看了眼郭中人,“你退下,自去更衣。”
趙裕覺出了玄機,“請陛下賜教。”
“這盆月季被蟲蛀了。”趙觀崇對皇長子的表現十分滿意,話裡多了不少的柔和。他指向那可憐的月季,“但朕并非是今日才察覺。過去幾月裡,朕眼見着那些蟲悄無聲息地附上枝葉,驅之不去,滅之又生,直至泛濫成災。”
收回手,他又仰首觀天,意有所指,“朕此前不聞不問,不過是在等一場合時的大雨——任蠅蟲細小,藏得再深,葉落花萎,通通清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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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陣陣,裴同衣恍惚覺得面前有人,睜開眼來。女子姣好的面容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簾,探查的動作雖輕,低垂的視線在遊離間卻能讓人覺出幾分不耐煩。
裴同衣屏息蓄力,在她的手将要觸至自己腿傷處時猛地坐起來,下意識地擡臂去擋;對方始料未及,電光火石間擡眼一瞥,反應倒快,手腕一轉箍住了他。
裴同衣使勁往回抽手,對方凝眉瞪着他,手上加力與他拉扯了幾番,忽地甩開起身,“醒了便好。”
她突然松手,裴同衣不受控地向後倒去。許是腹中空虛的緣故,他低頭抵抗着短暫的目盲,緩緩坐直身子後,一時不敢妄動。
“謝過小娘子。”
對方不語,向他擲來一物。
他曲指扣緊,指腹所及,短匕熟悉的紋理讓他感到詫異。擡頭四顧,明亮的陽光自裂隙鑽入這間破敗的小屋,越發震耳的蟬噪裡,隔門隐有馬鳴。
“那是你的短匕和馬,”聲音自身後傳來,“我是裴安瀾。”
心中隐有預感,他循聲望去,倚牆的女子亦正目以對。
夏花汲盡嬌豔,叫人難以注意到枝間的角力相刺或腐葉的頹傷。
世間事之冥冥天意,裴同衣目光停留不為其他,隻是因為在流光某瞬徹底摒去了她的表象,而确信自己看見了與裴策神似的淡泊曠遠。
經曆諸般波折,他終究還是未找到入京的路,但現下猶然生出一份慶幸;幸而還有人同他一樣始終記得史書宮冊中無名的裴策,接續着裴策處江湖之遠的未竟之志。
裴安瀾見他沉默,以為他沒明白,重複道:“我,裴安瀾,裴策的裴。”
“你身上有傷。”
這次他回應得很快,起身走了幾步,兩人的距離頃刻拉近。
世間真實存在着裴小娘子,他們之間橫亘着互不相知的十餘年,這其中裴策的考量難以捉摸,裴同衣一時不知如何待她,亦疑自己,是否配以兄長之名自居。
他斟酌片刻,最終隻吐出蒼白無力的幾字:“我知道一個藥方……”
“哥哥。”裴安瀾打斷他,聲音有些發悶,“你不好奇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嗎?”
“我在容城馬販那裡見到了受傷的乘雲,”她歎了口氣,“我沿着山路探了一程,在快至那座牢城時,見山深處有煙。”
裴安瀾細細打量着裴同衣,憶起那日所見之景,心有餘悸。雲層裡的曙色比之那間荒廟的火光不值一提,奔入的那一刻,她的理智仍在歇斯底裡地怒吼:你為何笃定他在裡面?
彼時種種,此刻無消再提。
裴同衣安立于她面前,熠熠金陽躍過他破損玄衣上的褶皺,似陷入洗不去的血點,固執地踞在那處,讓她的眼睛恍惚也灼熱起來。
這聲哥哥叫得其實沒有那麼艱難,隻是父親未能狠心做的事,她或許不得不做了。
“我出宮是要去易州,爹爹他……”
裴同衣輕聲道:“他給你留了一袋糖。”
那個不祥的猜測至此被驗證,裴安瀾背過身去,攥緊了手。
裴同衣幽幽道:“是肅王。”
她一動不動,半晌後方啞聲道:“我們,我們在闵州境内,陸澄兩日前入了宮——還沒有出來。”
裴同衣心口驟緊,“是因為他手裡隻有半紙邊防圖。”
裴安瀾點點頭,“這幾日京畿多有禁軍巡查的身影,想必是在找另一半邊防圖。”
“在我這裡,”裴同衣脫口而出,旋即又反應過來,怔怔道:“不對,沒有了。”那半紙邊防圖和那尊木觀音,連帶着二十五根墨綠的繩結在他眼前燒盡。
“還有辦法!”他想起什麼,推門而出,“陛下降罪,是疑陸澄,可若我能呈上一張完完整整的邊防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