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有辦法能讓我們躲過肅王的眼線入宮?”
乘雲被拴在一道矮樁旁,被他刺傷的地方由蘸了草藥的長帶方巾裹着;裴同衣向它伸出手,始覺身後沒了動靜。
“你明知這樣沒有勝算。”裴安瀾伫在門口,“邊防圖不全,陸澄或許還能多活幾日;你真的認為,在你拿出一份完整的邊防圖之後,陛下會放你們出宮嗎?”
“不過是,”她神情中添了不忍,“史書上會寫,陸氏擁兵自重,抗挾朝廷;陛下收兵權,斬重将以昭天下,臣不忠,王不庸。”
臣不忠,王不庸。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裴同衣聞言無驚無怒,“君多疑,疑陸氏,難道就不會疑旁人麼?真正的不忠之人藏得太好,總要有人在陛下面前開口,引一把火。”
“你也知他藏得好,”裴安瀾眸中黯淡,“也是,不然,不緻讓父親辭官後這許多年仍不安枕。”
“所以我必須入宮面聖。”
“明知有一死嗎?”
這話問的莫名其妙,裴同衣冷笑,“我非反賊,又得沉冤昭雪,君不能殺我。該殺的是肅王。”
裴安瀾仍立在原地,嘴張了張,心内抖瑟。
在宮中時,她曾為探聽消息故意犯禁,進掖庭挨過不少棍棒。被送至此處的宮人們十之八九心存僥幸,妄圖以涕淚讨饒之語搪塞;獨她雙膝着地不久,便望着走來的刑司,痛快而平靜地答“奴無話可辯”。
是她做的事情,她便不會不認。抱着粗糙陳舊的長木,棍棒一次次落下,掖庭的空氣永遠帶着腥味,分明是面朝下的,灰黑的實地卻如反轉的天幕壓來。李寶儀每每趕來說情,她不曾動容,因為她挨打是理所應當。
唯有一次,踉跄步出刑庭時,見兩名貌似姊妹的女使并跪門前。其一人垂首蜷身,攥着另一人的衣角似阻止她再說下去;而那人目亮如炬,脊挺如松,有條不紊地陳述某宮大内侍如何侵賤自己,言辭直白得令聽者心驚。
末了,那女使挑釁笑道“故奴殺之解恨”,又探手輕撫身側之人,方有幾分凄哀破碎之色。
世間原是有人,自甘替他人承接厄難。身後捶打聲又起,裴安瀾不信神佛,可攙着李寶儀的手,她每忍痛落下一步,便在心中卑微地為那名女使祈求:請一定,護她來世美滿。
蟬噪不知何時停下了,裴安瀾望着幾步外的裴同衣,卻如掖庭中求饒的宮人一般心焚。
這一天終歸是到來。
“你父親,”她撇開頭,不敢看他的反應,“肅王是你生父。”
半晌,裴同衣壓抑的聲音傳來,“也好。”
他狀若無事,呼出一口氣,擡眸笑道:“本想拿着邊防圖以命換命,如今你既将此事告訴了我,我又多了幾分勝算。”
“一個……一個埋伏在翼威軍中多年的反賊之子,手頭還有完整的邊防圖。”裴同衣眼睫輕顫,試探道:“你……有能證明我身份的信物嗎?”
裴安瀾滿臉通紅,“我,我并非此意!況且……”況且什麼呢?她蓦地一怔。
裴同衣低着頭,将乘雲的缰繩一圈圈繞在矮樁上,腦中浮現出松角巷的那些年,裴策無數次看向自己的眼神。
那裡面有多少次是父親看着孩子,又有多少次是執棋者端詳着棋子呢?
但他此刻問心無怨,亦無哀。隻是仰首向金天,隻覺人還是太過渺小,命運不由人擇。他突然畏縮,不敢再喚裴策或是父親二字。
“鶴川先生,為何不把我早早交出去?”
肅王趙觀全自正妃身逝後便以清戒之名立世,裴同衣自存在的那一刻,便是趙觀全不可示人的腌臜,是趙觀全結黨營私的不二罪證。
裴同衣接着半開玩笑道:“鶴川先生若早把我帶到陛下面前,哪還會有現在這些事?”
“住口。”裴安瀾聽他一口一個“鶴川先生”,不知不覺眼中起霧。卻見這人作出一副渾不在意的無賴模樣,“安瀾,此計甚好。我願意。”
她如鲠在喉,“爹爹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也曾問過他,為何不把你……他聞言很詫異,真的。”
裴同衣不禁凝神側耳,炎炎烈日,樹濤中的蟬鳴如漲落的潮汐,他生怕自己錯過裴安瀾的話。
“他說,他之待你是父待子,絕非君用臣。”
“所以,”裴同衣聽見自己輕聲問,“我到底是誰?”
“如果他在,他會希望你自己選擇,”裴安瀾哽咽道,“我告訴你這些,不是在逼你;我在宮中待久了,看淡了世間冷暖,常覺死生不過如此。”
她深吸一口氣,“是我劣性作祟,自己不在乎,便也認為你應當不在乎。”
裴策的死分明與裴同衣無關,可她的恨意旋亘許久,早已疲憊不堪,不受控地向他飄去。
“對不起。”
裴同衣摩挲着短匕,溫聲寬慰道:“你無需自責。你都說了,父親希望我自己選擇。入京的路難,若我願意走,你會攔我嗎?”
他粲然一笑,“你不會。但這不是因為你恨我,巴望着我去死——而是換了你,你也會如此做。”
裴安瀾道:“我能做什麼?”
“助我入京。”他極目遠眺,缱绻流雲之下,飛鳥掠野,自得暢快。
“我得先去見一位故人。”